正文 第二節學人自有真情在-文人、學者間的情誼(1 / 3)

一、竹林七賢及嵇康與山濤的絕交

一般說來,竹林七賢指阮籍(210——263年)、嵇康(223——263年)、山濤(205——283年)、劉伶、阮鹹、向秀(約227——272年)、王戎等魏晉之際的七位名士。史載,嵇康“寓居河內之山陽縣,與陳留阮籍、籍兄子鹹、琅邪王戎、沛人劉伶、河內山濤、河南向秀相友善,遊於竹林,號為七賢。他們過從甚密,交誼深厚,經常一起在山陽(今河南修武縣)竹林中聚會,陶醉在水光山色、修篁翠葉中,飲酒清談,樂而忘返。所謂清談,又稱談玄。它是作為與漢末已淪為煩瑣荒誕、讖緯迷信的儒學的對立思想體係而出現的。同時,漢末以來,北方戰亂不止,經濟凋敝,生產力水平低下,原始的自然經濟抬頭,道家氣息隨之越來越濃重,因而老莊思想便日趨活躍;此外,魏晉之交,封建統治者為最高政治權力的再分配,互相殘殺,風波迭起,使不少士大夫和門閥貴族感到朝不保夕,他們需要擺脫令人窒息的政治氣候,從玄虛的遠離現實世界塵囂的老莊哲學中去尋求精神寄托。”《晉書·阮籍傳》說阮籍“本有濟世誌,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道出了他何以遁跡竹林、醉心於玄學的部分原因。我們從他的《詠懷詩》第三首,也不難窺知其中消息:“嘉樹下成蹊,東風桃與李。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6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驅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凝霜被野草,歲暮亦雲已。”

看來,他們清談的重要內容,是關於宇宙的生成問題。嵇康、阮籍等認為,宇宙萬物是由元氣構成的,是一種和諧的自然狀態;而以儒教為代表的名教,是和自然對立的,因此他們崇尚自然,反對名教。嵇康公開說自己“每非湯武而薄周孔”(《與山巨源絕交書》),指斥“六經未必為太陽”,阮籍也自稱“禮豈為我設耶”,甚至公然“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晉書·阮籍傳》)。更主張“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君立而虐興,臣設而賊生”,對禮法之士,極盡諷剌之能事,說他們好比褲襠裏的虱子,“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隙,動不敢出褲襠,自以為得繩墨也。饑則齧人,自以為無窮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虱死於褲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處區內,亦何異夫虱之處褲中乎?”共同的理想與情趣,使竹林七賢走到一起,結下深厚的友誼。以嵇康而論,他與阮籍成為莫逆之交。阮籍的母親去世,嵇康之兄嵇喜前來吊唁,阮籍鄙視他依附司馬氐,不肩一顧,對他大翻白眼,嵇喜下不了台,隻好低頭走開。但不久嵇康攜酒挾琴造訪,阮籍卻非常高興,以青眼視之。以至直到今天,口語中為表示感謝某人重視、照顧自己,往往說“承蒙青及”雲雲。向秀字子期,河內懷(今河南武陟縣西南)人。向秀對莊子有精深的研究,為嵇康所折服,二人極相投。有時嵇康在大樹下鍛鐵,向秀即替他拉風箱,配合默契。他們在學問上互相切磋,有時觀點相左,著文駁難,但友情更深。如嵇康厭惡司馬氏的專製政權,想從出世中尋求精神解脫,追求長壽之法,曾作《養生論》,說“神仙稟之自然,非積學所致,至於導養得理,以盡性命,若安期、彭袓之倫可善求而得之”。向秀不同意嵇康的看法,特作《難養生論》,說“夫人含五氣而生,口思五味,目思五色,感而思室,饑而求食,自然之理也,但當節之以禮”。顯然,向秀的看法,與嵇康差不多是針鋒相對的,但他們卻能求同存異。向秀與嵇康的友情,即使用山高水長來形容,也不足以表達於萬一。嵇康被司馬昭殘酷殺害後,向秀痛苦至極,後來他到山陽嵇康的舊居去憑吊,寫了一篇感人肺腑的《思舊賦》。賦前有小序。謂:

餘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並有不羈之才……後各以事見法。嵇博綜技藝,於絲竹特妙,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餘逝將西邁,經其舊廬。於時日薄虞淵,寒冰淒然。鄰人有吹笛者,發聲寥亮,追思曩昔遊宴之好,感言而歎,故作賦雲:

經山陽之舊居。瞻曠野之蕭條兮,息餘駕乎城隅。賤二子之遺跡兮,曆窮巷之空廬。歎《黍離》之湣周兮,悲《麥秀》於殷墟。……昔李遇於領會兮,寄餘命於寸陰,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複尋。停駕言其將邁矣,遂援翰而寫心。

向秀通過序言和正文,對亡友嵇康予以高度的讚揚和深切的懷念,含蓄而又十分巧妙地揭露了司馬氐統治集團的凶殘,字裏行間,凝聚著血淚。寫這樣的文章,在政治上是要冒很大風險的。向秀對嵇康的深情厚誼,在此得到充分的體現。

嵇康為什麼會被司馬昭殺害?這涉及到兩個人:呂安(?——262年)與鍾會(225——264年)。呂安是嵇康的好友。後來呂安被其兄誣告不孝、撾母成罪,牽連到他,蒙冤下獄。嵇康在牢房裏悲憤難禁,寫下《幽憤詩》,仰天長歎:“……煌煌靈芝,一年三秀。予獨何為,有誌不就!”(《古詩源》卷六)但是,將他置於死地的,還是鍾會。鍾會是司馬昭的黨羽,與呂安的哥哥關係密切。鍾會曾經帶著隨從去察看嵇康的動向,見麵後,嵇康對他不屑一顧,奚落他說:“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悻悻然地回答:“有所聞而來,有所見而去。”後來,他向司馬昭進讒,說嵇康、呂安“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所不宜容,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並誣告嵇康要幫助份丘儉謀反,司馬昭遂將嵇康、呂安一並殺害。臨刑前,太學生三千人為嵇康求情,但絲毫未能打動司馬昭殘忍的心。由此我們知道,當時的政治形勢是多麼嚴酷。司馬氏在與曹氏集團的鬥爭中獲勝,是擁護還是反對司馬氏政權,是士大夫麵臨的政治抉擇。

竹林七賢也不例外。在嚴峻的政治現實麵前,山濤、王戎采取了與司馬氐合作的態度。山濤的妻子與司馬懿的妻子宣穆皇後是表姊妹。因有這層關係,山濤去拜見司馬師時,司馬師命司隸舉秀才,除郎中,後官運亨通,受到司馬昭的高度信任。山濤原本是嵇康的好友,他曾對其妻說,能夠成為他的摯友者,隻有嵇康與阮籍。山濤在升任散騎常侍後,原來擔任的選曹郎的官職便空缺,他覺得這個職務很重要,便推薦嵇康擔任。嵇康認為這是對他的侮辱,是與他的政治態度水火不容的,因而憤怒地寫下中國文學史上的不朽佳作《與山巨源絕交書》:

……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今但願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誌願畢矣。……·若吾多病困,欲離事自全,以保餘年,此真所乏耳,豈可見黃門而稱貞哉!

怨,不至於此也。野人有膾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獻之至尊,雖有區區之意,亦已疏矣。願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並以為別。嵇康白。

政治立場的嚴重分歧,終於使嵇康與山濤分道揚鑣。此後嵇康是否真的與山濤斷絕了一切往來,難於稽考。但他臨刑時,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卻深情地對兒子嵇紹說:“巨源在,汝不孤矣。”他相信自己死後,山濤會照顧他的兒子的,可見他的內心深處,仍然是把山濤看成要好的朋友的,並不因政見不同而影響他與山濤的友情。此後,嵇紹得到山濤的推薦,被晉武帝任為秘書丞,曆任諸職,後拜侍中。蕩陰之敗,嵇紹以身護衛晉惠帝而死,成為晉室忠臣。嵇康未看錯山濤之為人,而這樣的情誼又是多麼可貴。

二、師生之誼

(一)孔子師徒

我國素有尊師重道的傳統。至遲在明末清初,家家戶戶開始供奉“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師生之誼,佳話頻出。

孔子是平民教育的袓師爺,桃李滿天下。七十二賢人,大概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孔子與他們的關係,如父子,如兄弟,真可謂莫逆之交。顏回家境貧寒,居蓬門陋巷,食不果腹,卻立誌苦讀,不斷向孔子問學。孔子表揚他在艱難的生活環境中“不改其樂”,要別的弟子向他學習。子路好勇,身強力壯,有武功在身,成了孔子的義務警衛員,忠心耿耿。孔子本來經常遭到小人的辱罵、攻擊,“惡聲不絕於耳”,自從有了子路這個好學生、小兄弟之後,小人不敢再在孔子麵前放肆,他的耳根清淨多了。

孔子身前始終不得誌,周遊列國,到處漂泊,“惶惶如喪家之犬”,十四年間,顛沛流離,經曆了許多艱難困苦。孔子被迫從衛國去陳國時,途中經過匡(今河南長垣縣西南)地,因匡人誤把他當成殘害過他們的陽虎,被圍攻了五天;在陳、蔡邊界,陳、蔡兩國的掌權大夫都派了一些服勞役的人去圍困他,使他陷入絕糧的困境;齊國大夫想害他,宋國的司馬桓魈想殺他;如此等等。但是,孔子始終沒有灰心喪氣,甚至在身陷危境時,仍誦詩、唱歌、彈琴。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他的弟子們始終不改初衷,追隨左右,保護他,安慰他,他從弟子們身上,吸取了精神力量;當然,他也反複教誨弟子,“君子固窮”,君子即使陷入困境,仍能堅持操守,而小人陷入困境,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正是在逆境的種種磨難中,孔子與弟子們的情誼,經受了嚴峻的考驗,為後世所師法。

(二)“程門立雪”

師生之誼的基礎,是彼此尊重,教學相長。當然,前提是尊師。“程門立雪”的故事,堪稱典型。

所謂程門,是指宋代理學家程頤(1033——1107年),字正叔,世稱伊川先生。其兄程顥(1032——1085年),字伯淳,世稱明道先生。這就是中國思想史上著名的二程,又因地域故,其學被稱為“洛學”。他們和另一位理學權威朱熹(1130——1200年),成為一大學派之首,號稱“程朱”。二程的思想基本一致,小程自己也說他“與大哥之言無殊”。在認識論上,他們都把理作了唯心主義的解釋,並以此作為哲學的最高範疇。不過,他們在對理的解釋上,畢竟是有差別的。大程較多地強調內心靜養,不太重視外知。而小程比較強調由外知以體驗內知,也就是由外界的格物,以達到致知的過程。後來朱熹正是沿著小程的方向,發展出龐大的客觀唯心主義的思想體係。在政治思想方麵,二程傾向於唐代中葉以前中國封建社會前期的某些製度,重視門第,讚同薦舉製,反對王安石(1021——1086年)變法。

二程當時具有很大的社會影響,有不少弟子。其中有兩位,叫楊時(1053——1135年)、遊酢(1053——1132年)。楊、遊二人,原先拜程顥為師,程顥去世後,他們雖然都已年逾四十,而且都已考中了進士,有了相當的社會地位,但他們並不以此為滿足,繼續求學,去拜見程頤。當他倆來到程家時,正巧此公在假寐。楊、遊二人見狀,非常恭敬地垂手侍立一旁,一聲不吭,等候老夫子睜開眼來。一直等了好久,程頤才睜開眼。此時正值隆冬,不知從何時起,瑞雪紛紛,已積下一尺多深。從此,“程門立雪”的故事不脛而走,後來朱熹在《朱子語錄》中也予以記載,更擴大了這個故事的影響。程頤後來對他倆教誨不倦顯然是被楊、遊的求學誠心所感動。楊時、遊酢各有建樹,楊時成就更大,把二程思想傳播至江西、福建,並創立閩學這一學派。程頤曾對坐客很自豪地說:“吾道南矣。”程頤去世後,楊時著《中庸義》,在《序》中深情地回憶說:予昔在元豐中,嚐受學明道先生之門,得其緒言一二,未及卒業而先生沒。繼又從伊川先生。未幾先生複以罪流竄涪陵,其立言垂訓為世大禁,學者膠口無敢複道。……追述先生之遺訓,著為此書,以其所聞,推其所未聞者,雖未足盡傳先生之奧,亦妄意其庶幾焉。

楊時冒著政治風險,繼承、光大老師的學術,難能可貴。楊時還精心編輯二程的精彩言論為《粹言》二卷,後來收入《河南二程全書》,對宣傳二程思想起了重要作用。可以說,這是他獻給已故老師的最好禮物,“程門立雪”結下的師生情誼,確實像雪那樣潔白明澈。

(三)倪瓚、左光鬥、史可法

倪瓚(1301——1374年),字元鎮,號雲林,無錫梅裏人,元末著名畫家。“酷好讀書,尊師重友。”鞏昌王文友,刻苦攻讀,譽聞鄉裏,倪瓚之兄倪文光,特地聘請他教授倪瓚和另一位弟弟。王文友“老而無嗣”,倪瓚已經家道中落,仍勉力供養,視同家中長輩。王文友卒後,他料理後事,買油杉棺葬於芙蓉峰旁。下葬那天,無錫“士友皆至”,可謂隆重。作為江南高標拔俗的一代名士倪瓚,能如此對待老師,難能可貴。

明末左光鬥(1575——1626年)、史可法(1602——1645年)的師生情誼,更是感人肺腹。

左光鬥,字遺直,一字共之,號浮丘,人稱淪嶼先生,安徽桐城人。萬曆三十五年(1607年)進士,授禦史。左光鬥在視學京畿時,有一天,風雪嚴寒,他帶了幾名隨從,騎馬微行,走到一座古廟,便進去避風雪。隻見廡下一個書生正在伏案而睡,案旁放著一篇剛剛寫好的文章。左光鬥悄悄拿起這篇文章看,讀畢,即脫下自己身上的貂皮外套,蓋在這個書生身上,並給他關好門。他向寺僧打聽,此人是誰?和尚告訴他:這是大興書生史可法。等到會試時,書吏喊到史可法的名字,左光鬥審閱了他送上的試卷,即麵署第一。他將史可法召入,讓他拜見自己的妻子,說:“我的幾個孩子都碌碌無能,將來能繼承我的抱負、事業的,隻有這位學生了!”對史可法寄予無限希望。後來的事實證明,史可法沒有辜負左光鬥的期望。

天啟五年(1625年),發生了“楊左六君子事”,也就是楊漣、左光鬥等“六君子”關在詔獄受盡迫害的政治事件。其餘四位是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顧大章。他們原來分別擔任副都禦史、僉都禦史、給事中、禦史、太仆寺少卿、陝西副使之職,這時均已罷官。起先,閹黨頭子魏忠賢(1568——1627年)拉大旗作虎皮,捏造罪名,把楊漣等六人拖到天啟初年曾任內閣中書的汪文言冤案中,捕入詔獄。後來又進一步下毒手,“坐納楊鎬、熊廷弼賄,則封疆事重,殺之有名”。這樣,楊漣等人就被分別誣陷為接受楊鎬、熊廷弼(1569——1625年)賄賂,導致明軍在關外與後金(清)之戰中喪師辱國的可怕罪名(按:熊廷弼的被殺,也純屬冤案)。“六君子”在獄中受到殘酷的拷打、虐待,一個個都慘死於獄中。

在左光鬥下詔獄後,史可法早晚都守在獄門之外,但閹黨防備甚嚴,難以入獄中探視。後來,他聽說左光鬥被炮烙,危在旦夕,心憂如焚,便拿出五十兩銀子,向看守監獄的士兵哭訴,允許他探望左光鬥,士兵被感動。有一天,他讓史可法換上破衣服,穿上草鞋,背上柳條筐,手拿長鏟,儼然是個掏糞工,引至獄中左光鬥處。史可法隻見老師席地倚牆而坐,麵額焦爛難以辨認,左膝以下筋骨都脫落了。史可法跪在左光鬥麵前,抱住其膝蓋哭泣,左光鬥聽出是史可法的聲音,而眼睛又無法睜開,大怒道:“這是什麼地方!而你竟來到這裏,國事敗壞到這種地步,老夫已經完了,你還輕身而不顧大義,天下事誰還能擔當!不快去,不要等奸人構陷,我今天就撲殺你!”說著便摸地上刑具,作投擊的樣子。史可法一聲不敢吭,趕緊走出大牢,後來經常流著眼淚對人說:“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明朝滅亡後,史可法在南明抗清鬥爭中,時時不忘左光鬥的教誨,行軍途中,路過桐城時,必定到左光鬥家中問候太公、太師母起居,拜左夫人於堂上。後在揚州以身殉國,與左光鬥先後輝映,同垂不朽。

(四)顧炎武的《廣師篇》

孔子曾經教導他的弟子,“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有過失不要怕改正,“過而改之,不是過也”,“過而不改,是謂過矣”。這在實際上是提倡廣師,也就是廣泛地拜能者為師。中國曆史上不少有傑出成就的大學者,正是這樣做的。明末清初的思想家、大學者顧炎武(1613——1682年),曾經寫過一篇名文《廣師》,謂:

苕文汪子刻集,有《與人論師道書》,謂:“當世未嚐無可師之人,其經學修明者,吾得二人焉,曰:顧子寧人(按:即顧炎武),李子天生。其內行淳備者,吾得二人焉。曰:魏子環極,梁子曰緝。”炎武自揣鄙劣,不足以當過情之譽,而同學之士,有苕文所未知者,不可以遺也,輒就所見評之:夫學究天人,確乎不拔,吾不如王寅旭;讀書為己,探賾洞微,吾不如楊雪臣;獨精三禮,卓然經師,吾不如張稷若;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堅苦力學,無師而成,吾不如李中孚;險阻備嚐,與時屈伸,吾不如路安卿;博聞強記,群書之府,吾不如吳任臣;文章爾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錫鬯;好學不倦,篤於朋友,吾不如王山史;精心六書,信而好古,吾不如張力臣。至於達而在位,其可稱述者,亦多有之,然非布衣之所得議也。這裏,我們不僅清楚地看出顧炎武的虛懷若穀,更重要的,使我們得以了解,他是以那些好友為師的。這些他所崇敬的師友,大部分都是北方人,是他從順治十四年(1657年)遠遊北方以避禍的二十五年間陸續認識的。如萬壽祺(1603——1652年)、任子良、程先貞(1607——1673年)、張爾岐(1612——1677年)、徐東癡(1611——1683年)、馬騎(1620——1673年)、劉孔懷、閻若璩(1636——1704年)、傅青主(1607——1690年)、李因篤(1633——?)、王宏撰、李中孚等人。其中除了徐東癡以詩鳴於時,李中孚專攻理學外,其他人均淹貫經史,是清初北方學界的群星。顧炎武與他們相互切磋,使自己耳目一新,擴大了視野,糾正了自己著作中的許多錯誤。如在山東時,唐任臣、張爾岐對音韻、三禮的研究,給他很大啟發;在太原時,閻若璩為他的重要著作《日知錄》精心訂正 。顧炎武的絕大部分著作,都撰於北方,如《日知錄》、《音學五書》、《山東考古錄》、《孤中隨筆》、《區言》、《譎觚》等。而像《天下郡國利病書》、《肇域誌》等傳世巨著,雖然在北遊前已經動筆,但補充修改,成其大端,仍在北遊之後。他在北方之所以能取得如此巨大的學術成就,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得到了上述一大批師友的幫助。而沒有他們的誠摯的友誼,顧炎武劃時代的學術成就,肯定是要大為遜色的。

(五)梁啟超、章太炎、胡適的師生情義

近代鴻儒梁啟超(1873——1929年)、章太炎(1869——1936年)、胡適(1891——1962年)等人的師生情義,也是很感人的。

梁啟超年輕時在萬木草堂受業於康有為(1858——1927年),從他那裏接受了今文經學的啟蒙教育,懂得了變法圖存的改良主義的救國之道,康有為是影響他一生的恩師。梁啟超曾回憶當年求學時的情景說:“啟超年十三,與其友陳千秋同學於學海堂……越三年,而康有為以布衣上書被放歸,舉國目為怪;千秋、啟超好奇,相將謁之,一見大服,遂執業為弟子,共請康開館講學,則所謂萬木草堂是也。”民國建立後,康有為仍然充當保皇派,圖謀清室複辟,梁啟超在政治上即與康有為分道揚鑣。但是,當康有為逝世後,梁啟超盡管在天津已經輾轉病榻,還是抉病及時趕到北京,為康有為設祭,並在著作中高度評價康有為的學術成就。當然,他很注意實事求是,並無諛詞。其實,早在康有為還健在時,梁啟超即寫道:“有為以好博好異之故,往往不惜抹殺證據或曲解證據,以犯科學家之大忌,此其所短也。有為之為人也,萬事純任主觀,自信力極強,而持之極毅;其對於客觀的事實,或竟蔑視,或必欲強之,以從我……其所以自成家數崛起一時者以此,其所以不能立健實之基礎者亦以此;讀《新學偽經考》而可見也。”真可謂知康有為者梁啟超也。

梁啟超與自己弟子的情誼,同樣是很深厚的。蔡鍔(1882——1916年)是梁啟超在長沙時務學堂擔任主講時的學生,梁啟超說他在四十名學生中,“稱高才生焉”後來蔡鍔留學日本士官學校,歸國後在江西、湖南、廣西、雲南訓練新軍,擢雲南三十七協協統。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與雲南講武學堂總辦李根源在昆明起義,建立軍政府,任雲南都督。1913年,袁世凱(1858——1916年)將他調至北京,授將軍,不久又委以經界局督辦,但暗中卻加以監視。袁世凱稱帝的圖謀日益公開化後,梁啟超曾冒著很大風險,與蔡鍔“密議倒袁”,後來精心策劃蔡鍔逃出北京,改名換姓,取道越南回雲南。抵昆明的第二天,就出任討伐袁世凱的護國軍總司令;而梁啟超則秘密去廣西,說服陸榮廷起義,並自稱總參謀。在反袁鬥爭中,梁啟超、蔡鍔師生,患難與共,舍生忘死。蔡鍔病逝日本後,梁啟超備感哀痛,著文紀念,並在著述中多次寫到蔡鍔。直到蔡鍔逝世十周年時,仍親自至北海公園參加紀念活動。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梁啟超在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擔任導師,培養了一大批曆史學家,成為近代第二代史學家中的中堅。如陳守實(1894——1974年)教授,即為他的高足之一。陳守實先生對梁啟超十分崇敬,把梁氏所輯明遺民、海外孤忠朱舜水(1600——1682年)聯語“氣恒奪而不靡,誌恒苦而不弛”當做座右銘,潛心史學,刻苦鑽研。由他親自指導守實先生完成的畢業論文《明史稿考證》,以大量確鑿的證據,證明此書是萬斯同的心血之作,而為王鴻緒剽竊、改竄。梁氏仔細審讀了這篇文章後,在文稿封麵寫下評語:“此公案前賢雖已略發其覆,然率皆微詞,未究全讞。得此文發奸樋伏,貞文先生(按:萬斯同死後,門人私溢曰貞文先生)可瞑於九原矣。然因此益令人切齒於原稿之淹沒,其罪與殺人滅屍者同科也。十五年十二月廿一日啟超閱竟記。”梁氐與陳先生情誼深厚。陳先生在研究院求學期內寫的日記中,曾驚歎“任師天資英發,在不可思議間,非學力所關也”。後來,梁氏因患便血病到協和醫院治療及隨後在天津家中休養期間,陳先生都曾數次前往探視,聆聽教誨,見梁病狀,憂心如焚。梁氏在病中囑陳先生辦的事,他都盡力完成。如王國維(1877——1927年)在昆明湖自沉後,陳先生受梁氏之托與其他弟子一起,向研究院導師募捐,陳寅恪(1890——1969年)等都積極響應,籌足一大筆錢,給王國維立碑。陳先生在清華研究院畢業後,去天津南開中學任教,也是由梁氏親自安排的。梁氏還在病中書贈守實先生對聯,集自溫飛卿的《更漏子》、蘇長公的《念奴嬌》、牛希濟的《生査子》、秦少遊的《慶宮春》。全文是:“漱石仁弟乞寫舊集詞句:春欲暮,思無窮,應笑我早生華發;語已多,情未了,問何人會解連環。丁卯浴佛日梁啟超。”此聯現存,已成珍貴文物。

又如梁氏的另一位高足明清史專家謝國楨(1901——1982年)教授,在清華期內,常常得到梁氐的指導。1926年,他在清華國學研究院結業後,即應邀隨梁氏至其天津家中,擔任其子女梁思達、梁思懿等人的家庭教師,同時繼續從梁氏問學。他們同桌吃飯,茶前飯後,經常聽梁氏論學。後來,他回憶梁氏對他的隆情高誼時說:

1927年夏,楨在清華大學研究院結業之後,即館於天津梁任公師家中……先生著述之暇,尚有餘興,即引楨等而進之,授以古今名著,先生立而講,有時吸紙煙徐徐而行,楨與思達等坐而談。先生朗誦董仲舒《天人三策》,逐句講解,一字不遺。餘歎先生記憶力之強,起而問之。先生笑曰:“餘不能背誦《天人三策》,又安能上萬言書乎!”……先生健於談,喜於教誨……每飯餘荼後,茗碗之間,為楨講研究曆史之方法,及明末清初甲乙之際史跡,楨輒引筆記之。楨之所以略知史部簿錄之學,纂輯《晚明史籍考》,研治明季“奴變”,清初東南沿海遷界,江南園林建築,以及南明史跡,粗有輯著,皆由先生啟迪之也。梁啟超是近代明清之際史學的開山祖師,謝國楨先生在他的親炙下,予以發揚光大,成果累累,對彼此來說,都是幸何如也!謝先生曾吟哦“憶昔梁門空立雪,白頭愧煞老門生”的詩句,那是過謙了。其實,應當說,若非梁門曾立雪,焉能中外傳盛名?國學大師章太炎(1868——1936年)對本師、學侶、弟子的厚誼,也足為世人風範。

他的本師是清末樸學大師俞樾。俞氏是德清人,三十歲成進士,進了翰林院,旋放河南學政,兩年後被罷官。歸田後,他埋首學術,主攻樸學,旁及藝文。所著《群經平議》、《諸子平議》、《古書疑義舉例》,尤為博大精深。他在著述之餘,主講西湖詁經精舍,培育英才。太炎受業於詁經精舍七載之久,親炙良師,打下了堅實的治學基礎。他對俞樾非常尊敬,至老不渝。俞氏卒後,他親撰《俞先生傳》,盛讚本師的學問成就。但是,太炎對俞樾並不盲從。俞樾對太炎的遊曆台灣,鼓吹反滿,都很不滿,太炎對此當然絕對不能苟同,特地寫了一篇《謝本師》,針對俞樾說他“宣傳革命是不忠,遠去父母之卻是不孝;不忠不孝,非人類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駁斥道:“弟子以治經侍先生,今之經學,淵源在顧寧人,顧公為此,正欲使人推尋國性,識漢虜之別耳,豈以劉殷、崔浩期後生也?”這正是“師無道,即叛之”古訓的體現。但盡管如此,並未影響太炎對本師的崇敬之情。

太炎一生交友甚多,魚龍混雜,也極自負,但對亦師亦友的學問家,仍是很尊重的,與他們切磋學問,友誼匪淺。如:黃以周(1828——1899年)是周禮專家,所著《禮書通考》達百卷之多,蔚為大觀。太炎盛讚此書“與杜氏通典比隆,其校核異義過之,諸先儒不決之義盡明之矣”。孫詒讓(1848——1908年),浙江瑞安人。所著《周禮正義》、《墨子間詁》、《契文舉例》等,皆傳世之作。太炎對他很佩服,說“詒讓學術,蓋龍有金榜、錢大昕、段玉裁、王念孫四家,其明大義,鉤深窮高過之”。宋衡(1863—1911年),平陽人,又名宋恕,通經學,講仁愛,更精研佛學,太炎後來在文章中回憶說:“炳麟少治經,交平子始知佛藏……梵方之學,知微者莫如平子,視天台、華嚴諸家深遠。”字裏行間,洋溢著太炎對這幾位師友的深情。

胡適的學生很多,無論是在早年的上海吳淞中國公學擔任校長,還是後來主持北京大學,他對學生的厚愛,殷殷教誨,都臝得了他們的尊敬;其中一些人成為名滿中外的大學者,對他始終懷著感激之情。如著名曆史學家顧頡剛(1893——1980年),是古史辨學派的創始人。但是,在很大程度上,他發起古史辨運動是受胡適講課啟發的結果。民國六年(1917年)七月,胡適從美國學成歸國,九月被聘為北京大學文科教授。他講授《中國哲學史》,所編講義第一章是“中國哲學結胎的時代”,從《詩經》開始,將唐、虞、夏、商拋在一邊,直接從周宣王之後講起,使學生耳目一新。顧頡剛在其所編《古史辨》第一冊的序文中,回憶道:

這一改把我們一班人充滿著三皇、五帝的腦筋驟然作一個重大的打擊,駭得一堂中舌撟而不能下。……胡先生講得的確不差,他有眼光,有膽量,有斷製,確是一個有能力的曆史家。他的議論處處合於我的理性,都是我想說而不知道怎樣說才好的。……我的上古史靠不住的觀念在讀了《改製考》之後又經過這樣地一溫。……從此以後,我們對於適之先生非常信服。

顧頡剛在1919年一月十七日的日記中,寫道:“下午讀胡適之先生之《周秦諸子進化論》,我佩服極了。我方知我年來研究儒先言命的東西,就是中國的進化學說。”1920年,胡適給顧頡剛寫信,讓他標點姚際恒的《古今偽書考》,並借給他知不足齋本作為底本。並予以指點:“我主張,寧可疑而過,不可信而過。” 這對顧頡剛來說,無疑是進一步的啟示。當然,胡適囑顧頡剛標點此書,也是知道他生活比較困難,好拿一筆稿費,貼補家用。此後,胡適與顧頡剛、俞平伯不斷通信討論《紅樓夢》,或讚同,或駁難,一方麵,成就了胡適的《紅樓夢考證改定稿》和俞平伯的《紅樓夢辨》,加深了師生情、學友情。另一方麵,顧頡剛再次感受到學習胡適治學方法的重要性。他曾經寫道:“我從曹家的故實和《紅樓夢》的本子裏,又深感到史實與傳說的變遷情狀的複雜。”凡此,對顧頡剛後來的學術成就,是有深刻影響的。

羅爾綱教授是飲譽中外的太平天國史專家,他嚴謹的學風,對史料的考證辨析功夫,受到史學界的一致好評。在他青年時代,胡適幾乎是耳提麵命的恩師。抗戰期間,他著有《師門五年記》(原名《師門辱教記》),追述他三十年代初期住在北京胡適家中邊工作、邊問學的情景。著名曆史學家嚴耕望看了這本書後,說:“深感此書不但示人何以為學,亦且示人何以為師,實為近數十年來之一奇書。”羅爾綱在此書的序中寫道:“我這部小書,不是含笑的回憶錄,而是一本帶著羞慚的自白。其中所表現的不是我這個渺小的人生,而是一個平實慈祥的學者的教訓,與他的那一顆愛護青年人的又慈悲又熱誠的心。”胡適很重視這本書,在給羅爾綱的信中,曾說這部自傳給他的光榮,比他得到三十五個榮譽博士還大。他在這本書的序中深情地寫道:

我的朋友羅爾綱先生曾在我家裏住過幾年,幫助我做了許多事,其中最繁重的一件工作是抄寫整理我父親鐵花先生的遺著。他絕對不肯收受報酬,每年還從他家中寄錢來供給他零用。他是我的助手,又是孩子們的家庭教師,但他總覺得他是在我家裏做“徒弟”,除吃飯住房之外,不應該再受報酬了。……如果我有什麼幫助他的地方,我不過隨時喚醒他特別注意:這種不苟且的習慣是需要自覺的監督的。……所謂科學方法,不過是不苟且的工作習慣,加上自覺的批評與督責。……我的批評,無論是口頭,是書麵,爾綱都記錄下來。有些話是頗嚴厲的,他也很虛心地接受。有他那樣一點一畫不敢苟且的精神,加上虛心,加上他那無比的勤勞,無論在什麼地方,他都會有良好的學術成績。……我一口氣讀完了這本小書,很使我懷念那幾年的朋友樂趣。……··從來沒有人這樣坦白詳細地描寫他做學問經驗,從來也沒有人留下這樣親切的一幅師友切磋樂趣的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