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李白與僧、道
唐代大詩人李白(701——762年),一生浪跡萍蹤,與和尚、道士都有往來。
在肅宗至德二載(757年)到上元元年(760年)間,李白從流放地至江夏,他的家鄉四川有位姓晏的和尚來看他,而且即將去此時已改名中京的長安。李白見到鄉親,不禁勾起萬縷鄉情,特地寫了一首詩給這位和尚送行,詩名即為《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詩曰:
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蛾眉。
月出蛾眉照滄海,與人萬裏長相隨。
黃鶴樓前月華白,此中忽見蛾眉客。
蛾眉山月還送君,風吹西到長安陌。
長安大道橫九天,蛾眉山月照秦川。
黃金獅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談重玄。
我似浮雲滯吳越,君逢聖主遊丹闕。
一振高名滿帝都,歸時還弄蛾眉月。
李白希望家鄉的明月,照亮僧晏的前程,抵長安後,能高座講經,“名滿帝都”。這樣深情的祝福,足見李白是很重視與僧晏的友誼的。他與僧朝美、僧行融關係也很好,都有贈詩。而與另一位家鄉的和尚,尤為親熱。他有《聽蜀僧浚彈琴》詩:“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鬆。客心洗流水,遺響入霜鍾。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此詩是李白短詩中的佳作之一,蜀僧浚可能就是宣州(今宣城)靈源寺的仲浚公。李白還另有贈詩。但是,縱觀李白一生,他受道家的影響更大,在《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詩中,自稱“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胡適先生甚至在他的《白話文學史》中,極而言之,說李白“始終是一個出世的道士”。李白遊道觀比登佛寺更有興趣,在二十歲以前,就寫了《訪戴天山道士不遇》詩:“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鍾。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鬆。”在他的道家朋友中,元丹丘是他的第一知己。在李白的傳世詩作中,就有《西嶽雲台歌送丹丘子》、《元丹丘歌》等十多首酬贈元丹丘的詩,可見交情之深。在《題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詩的序中,更直書他與元丹丘“故交情深,出處無間。岩信頻及,許為主人,欣然適合本意。當冀長往不返,欲便舉家就之”。在《西嶽雲台歌,送丹丘子》詩中,他更以浪漫主義的情懷,幽默的筆調,謳歌元丹丘及其友誼:
西嶽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黃河萬裏觸山動,盤渦轂轉秦地雷。榮光休氣紛五彩,千年一清聖人在。巨靈咆哮擘兩山,洪波噴箭射東海。三峰卻立如欲摧,翠崖丹穀高掌開。白帝金精連元氣,石作蓮花雲作台。雲台閣道連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明星玉女備灑掃,麻姑搔背指爪輕。我皇手把天地戶,丹丘談天與地語。九重出入生光輝,東求蓬萊複西歸。玉漿倘惠故人飲,騎二茅龍上天飛。
李白還有女道友,如吳江的女道士褚三清就與他關係不錯。她遊南嶽衡山時,李白曾到江上送行,贈詩曰:“吳江女道士,頭戴蓮花巾。霓衣不濕雨,特異陽台雲。足以遠遊履,淩波生素塵。尋仙問南嶽,應見魏夫人。”李白還送他的妻子去尋廬山女道士李騰空,並以二首詩記之:
君尋騰空子,應到碧山家。水舂雲母碓,風掃石楠花。若愛幽居好,相邀弄紫霞。
多君相門女,學道愛神仙。素手掏青靄,羅衣曳紫煙。一往屏風疊,乘鸞著玉鞭。
二、杜甫與僧、道
詩聖杜甫(712——770年)是李白的好友,在世界觀方麵,要比李白入世多了。他的詩篇浸透人間苦難、百姓血淚,故有“詩史”之稱。雖然他不像李白那樣迷戀道教、沉醉於佛教,但也有釋、道方麵的朋友。從他的詩歌中,我們可以知道有讚上人、成都人閭丘、玄武禪師、司馬山人、太易沙門等。
他曾在中江大雄山的玄武禪師壁上題詩:
何年顧虎頭,滿壁畫瀛州。赤日石林氣,青天江海流。錫飛常近鶴,杯度不驚鷗。似得廬山路,真隨惠遠遊。
看來,杜甫與司馬山人,有很深的友誼。他曾寫了一首很長的詩寄給他,回憶他們在關內的友誼,別後的思念,暮年的感慨:
關內昔分袂,天邊今轉蓬。驅馳不可說,談笑偶然同。道術曾留意,先生早擊蒙。家家迎薊子,處處識壺公。長嘯蛾嵋北,潛行玉壘東。有時騎猛虎,虛室使仙童。發少何勞白,顏衰肯更紅。望雲悲撼柯,畢景羨衝融。喪亂形仍役,淒涼信不通。懸旌要路口,倚劍短亭中。永作殊方客,殘生一老翁。相哀骨可換,亦遣馭清風。
三、韓愈、李翱與僧、道
韓愈(768——824年)是唐朝的著名文學家,繼李白、杜甫之後的詩苑台柱。他同時以反佛馳名於世,也為此吃盡苦頭。“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聖朝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這首令人不忍卒讀的《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的名詩,生動地表明了這一點。但是,韓愈反佛,主要是反對迎佛骨的虛華,建築寺院的浪費國力民財,以及擔心佛教的盛行可能對社會的穩定帶來不利影響。他並非見寺院就罵,更不籠統反對僧眾。恰恰相反,他有時也去幽靜的寺廟散心、訪友,友人中也有幾位僧徒。他的另一首被選入《唐詩三百首》從而家喻戶曉的《山石》詩,就是描寫傍晚遊古寺情景的:“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支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其僧友中,有姓名可考的,有靈師、文暢師、秀禪師、澄觀、廣宣上人等。廣宣上人是位詩僧,與不少詩人酬唱往還。韓愈的《廣宣上人頻見過》詩謂:
三百六旬長擾擾,不衝風雨即塵埃。久慚朝士無裨補,空愧高僧數往來。學道窮年何所得,吟詩竟日未能回。天寒古寺遊人少,紅葉窗前有幾堆可見兩人之間交鋒的頻繁,是詩魂與大自然的美景,使他們走到一起。而韓愈對遠道而來的外國翻譯佛經的僧人,是深懷戒心的,因而也就沒什麼友誼可言。他的《贈譯經僧》詩謂:“萬裏休言道路賒,有誰教汝度流沙。隻今中國方多事,不用無端更亂華。”這種無端排外的情緒,自然是不可取的。
韓愈也有幾位道教界的朋友,如劉尊師、張道士等。其中與張道士來往較多。有長詩《送張道士》,謂:
大匠無棄材,尋尺各有施。況當營都邑,杞梓用不疑。張侯嵩高來,麵有熊豹姿。開口論利害,劍鋒白差差。恨無一尺箠,為國苔羌夷。詣闕三上書,臣非黃冠師。臣有膽與氣,不忍死茅茨。又不媚笑語,不能伴兒嬉。乃著道士服,眾人莫臣知。臣有平賊策,狂童不難治。其言簡且要,陛下幸聽之。天空日月高,下照理不疑。或是章奏繁,裁擇未及斯。寧當不俟報,歸袖風披披。答我事不爾,吾親屬吾思。昨宵夢倚門,手取連環持。今日有書至,又言歸何時。霜天熟柿栗,收拾不可遲。嶺北梁可構,寒魚下清伊。既非公家用,且複還其私。從容進退間,無一不合宜。時有利不利,雖賢欲奚為。但當勵前操,富貴非公誰!
張道士是個被埋沒的棟梁之才,韓愈對他抱有深切的同情,並慰勉有加,其誼之深,可想而知。
韓愈有位學生叫李翱(772——841年),字習之。中貞元進士,後任史館修撰、考功員外郎、諫議大夫、山南東道節度使等職。他和韓愈一樣,也曾堅決反對佛教,在奏疏中痛斥“佛法害人,甚於楊、墨,論心術雖不異於中土,考教跡實有蠹於生靈”,“天下之人以佛理證心者寡矣,惟土木銅鐵,周於四海,殘害生人,為道逃之藪澤”。但是,後來他卻從禪宗那裏找到了共同語言。他在朗州刺史任內,入山拜訪惟儼禪師。交談後,對禪師大為佩服,還口述一偈:“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鬆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李翱還向他請教:“如何是戒定慧?”禪師笑曰:“太守欲得保任此事,直須向高高山頂深深海底行,閨閣中物舍不得,便為滲漏……”李翱有所悟,贈惟儼詩曰:“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披雲晡一聲。”看來,他們成為知友了。
四、蘇軾與僧、道
蘇軾(自號東坡)作為一代文豪,儒家在其思想中占主導地位,但佛教、老莊思想,對他也有重大影響,這在他的文學創作中,有充分的反映。
他性格豪放、詼諧,“雖才高一世,而遇人溫厚,有片善即與之傾盡城府,論辯酬倡,間以談謔”。他一生交友不知凡幾。紹聖二年(1095年)三月二十三日,東坡時在惠州(今廣東惠州市),有永嘉羅漢院僧惠誠來,對他說:我明天就回浙東了,您有啥事要辦的嗎?東坡“獨念吳越多名僧,與予善者常十九”,便匆匆寫了幾位僧人的名字,托惠誠回去,向他們一一問好,並請惠誠轉告他們自己的飲食起居情況,請他們放心。可惜此時正是東坡飲酒之後,“語無倫次,又當尚有漏落者,方醉不能詳也”。盡管如此,卻給後人留下了參寥子、徑山長老維琳、杭州園照律師、秀州本覺寺長老、淨慈楚明長老、蘇州仲殊師利和尚、蘇州定慧長老守欽、下天竺淨慧禪師思義、孤山思聰聞複師、祥符寺可久、垂雲、清順三闍黎、法穎等僧名。絕大部分都是詩僧,有的堪稱是天才詩人,如仲殊師利和尚,“操筆立成,不點竄一字”。他的《潤州北固樓》詩“北固樓前一笛風,斷雲飛出建昌宮,江南二月多芳草,春在濛濛細雨中”,膾炙人口。守欽的詩,“清逸絕俗”。參寥子(道潛)更是他已結交二十幾年的老朋友。參寥子是著名的詩僧,有很高的鑒賞能力。曾經與詩友評論詩作,友說:“世間故實小說,有可以入詩者,有不可以入詩者,唯東坡全不揀擇,入手便用,如街談巷說,一經坡手,似神仙點瓦礫為黃金,自有妙處。”參寥子說:“老坡牙頰間,別有一副爐韝,他人豈可學耶?”對他的這一論點,“座客無不以為然”。這並非諛詞,東坡才思飛湧,豈是常人所能企及。東坡的《送參寥師》這首詩,簡直就是詩論,兩人都是雅好評論詩學的。詩曰:
上人學苦空,百念已灰冷,劍頭惟一呋,焦穀無新穎;胡為逐吾輩,文字爭蔚炳?新詩如玉雪,出語便清警。退之論草書,萬事未嚐屏。憂愁不平氣,一寓筆所騁,頗怪浮屠人,視身如丘井,頹然寄淡泊,誰與發豪猛?細想乃不然,真巧非幻影,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閱世走人間,觀身臥雲嶺,鹹酸雜眾好,中有至味永。詩法不相妨,此語更當請。
在《百步洪二首》的序中,東坡述及“與參寥師放舟洪下,追懷曩遊,以為陳跡,喟然而歎,故作二詩,一以遣參寥……”雲雲,可見他們友誼之非尋常。
東坡另有一位非常要好的僧友,他就是佛印。也許是二人關係太密切,又都喜歡開玩笑,以致民間流傳了不少有關東坡與佛印的有趣故事。明朝人編的《解慍編》卷四《僧對鳥》謂:
東坡曰:古人常以僧對鳥(按:吳音‘鳥’與屌,同音,今日尤如此。故東坡有此戲言)如雲:‘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又雲:“時聞啄木鳥,疑是叩門僧。”佛印曰:“今老僧與相公對,相公即鳥也。”
二人的對話,隱有所指,構成幽默,令人忍俊不禁。
東坡常去佛印處。一日去訪,與佛印言語酬答,不覺坐久,忽然感到要去廁所,且甚急,拔腿就走。有一位行者見狀,便隨後送些茅紙給東坡。東坡喜歡他會辦事,第二天以一本度牒舍與披剃。全寺僧人先是大驚,後來才知道這是因為他給東坡送茅紙有功也。不久,東坡又訪佛印,一坐又是半天,因而再去廁所。眾行者喧哄相爭,各將茅紙進前。東坡在廁內聽到外麵人聲嘈雜,遂問其故,左右以實對,東坡哈哈大笑說:“行者們自去腹上增修字(原注:以福字代腹字),不可專靠那屙屎處。”
東坡在惠州時,佛印在江南,關山萬重,無人致書,深以為憂。所幸有個叫卓契順的道人,慨然歎曰:“惠州不在天上,行即到矣。”便請佛印給東坡寫信,他負責送去。於是,佛印便給東坡寫了一封信,勸他打破功名枷鎖,字裏行間,浸透著對東坡的無限深情,而且行文幽默,堪稱妙文。信謂:
嚐讀退之(按:即韓愈)《送李願歸盤穀序》,願不遇知於主上者,猶能坐茂樹以終日。子瞻中大科,登金門,上玉堂,遠於寂寞之濱。權臣忌子瞻為宰相耳,人生一世間,如白駒之過隙,三二十年功名富貴,轉盼成空,何不一筆勾斷,尋取自家本來麵目?萬劫常住,永無墮落,縱未得到如來地,亦可以驂駕鸞鶴,翱翔三島,為不死人,何乃膠柱守株,待入惡趣?若有問師佛法在什麼處?師雲在行住坐臥處,著衣吃飯處,癇屎剌撒處,沒理沒會處,死活不得處。子瞻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到這地位,不知性命所在,一生聰明,要做什麼……子瞻若能腳下承當,把一二十年富貴功名,賤如泥土,努力向前,珍重,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