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佛印是位禪僧,機鋒甚銳,東坡曾與他鬥過機鋒,根本不是對手。有記載說:
(佛)印雲:“這裏無端明坐處。”坡雲:“借師四大作禪床。”印雲:“老僧有一問,若答得,即與四大為禪床,若答不得,請留下玉帶。”坡即解腰間玉帶置案上,雲:“請師問。”印雲:“老僧四大本空,五陰非有,端明向其處坐。”坡無語。印召侍者,留下玉帶。
東坡的僧界友人中,也有原不著名,隻因與東坡來往,留下軼聞,而使大名垂於不朽。如石塔長老就是一例。史載:
東坡鎮維揚,幕下皆奇豪。一日石塔長老遣使者投牒求解院,東坡問:“長老欲何往?”對曰:“歸西湖舊廬。”東坡即將僚佐同至石塔,令擊鼓,大眾聚觀。袖中出疏,使晁無咎讀之。其詞曰:“大士何曾出世,誰作金毛之聲?眾生各自開堂,何關石塔之事。去作無相,住亦隨緣。戒公長老,開不二門,施無盡藏,念西湖之久別,亦是偶然,為東坡而少留,無不可者。一時稽首,重聽白槌,渡口船回,依舊雲山之色。秋來雨過,一新鍾鼓之聲。”以文為戲,一時鹹慕其風。
東坡在道教界也有一些好友,如歐陽少師、趙少師、邵道士彥肅、綿竹道士楊世昌等。他在《和歐陽少師寄趙少師次韻》詩中謂:
遷逝,公雖不怪旁人愕。世事如今臘酒來,交情自古春雲薄。二公凜凜和非同,疇昔心親豈貌從。白發相映鬆間鶴,清句更酬雪裏鴻。何曰揚雄一廛足,卻追範義五湖中。
這“世事如今臘酒濃,交情自古春雲薄”,真是可圈可點。但他的這些道友,當然都不是“春雲薄”之類。他寫過幾首詩贈邵彥肅,得知邵道士還都嶠後,贈詩曰:
乞得紛紛擾擾身,結茅都嶠與仙鄰。少而寡欲顏常好,老不求名語益真。許邁有妻還學道,陶潛無酒亦從人。相隨十日還歸去,萬劫清遊結此因。
但是,東坡這些道教朋友,社會影響最大的,還是楊世昌。東坡的《前赤壁賦》中,有謂:“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蚊,泣孤舟之嫠婦。”這位有幸與東坡月夜同遊赤壁的吹簫能手,正是楊世昌。他字子章,是綿竹武都山的道士。他善吹簫,東坡曾在詩中讚揚他“楊生自言識音律,洞簫入手清且哀”。東坡在《蜜酒歌》的小序中說:“西蜀道士楊世昌,善作蜜酒,絕醇釅。餘既得其方,作此歌遣之。”並讚此酒“三日開甕香滿城,快瀉銀瓶不須撥”。可見楊世昌又是位釀酒高手。世昌經常外出,尋訪名山勝跡,結交了不少學者、名流。太常博士、詩人文同在《楊山人歸綿竹》詩中寫道:“一別江梅十度花,相逢重為講胡麻……青騾不肯留歸馭,又入平蕪咽晚霞。”東坡謫黃岡時,世昌自廬山訪之,東坡曾書一帖,稱道他善畫山水,能鼓琴,曉星曆,精黃白藥術,是一位才華橫溢的風流道士。倘沒有這位多才多藝、也好遊覽的楊道士與東坡同遊赤壁,並吹簫江上,《前赤壁賦》中就不會有對簫聲、道家思想那樣精彩的描繪。
五、徐霞客與禪侶
徐霞客(1586——1641年),名弘袓,字振之,別號霞客,江蘇省江陰縣南陽岐人。他是我國古代傑出的旅遊家、地理學家。他從未做官,以布衣而終,但交友遍天下,與僧人過從甚密,其中靜聞師更是他患難與共的摯友。
靜聞是江陰迎福寺僧連舟的弟子,持戒律甚嚴。禪誦垂二十年,剌血寫成《法華經》,發願供之雞足山。他與徐霞客誌趣相投,欲遊遍名山大川,因此結伴同行,一路上曆經艱險,但矢誌不移。崇禎十年(1637年)二月十一日,霞客在新塘湘江夜泊時,被強盜搶劫,危難之中,充分看出靜聞的高尚品德。霞客記曰:
靜聞登舟未久,即群盜喊殺入舟,火炬刀劍交叢而下。……及登岸,見靜聞焚舟中衣被竹籠,猶救數件,守之沙岸之側,憐予寒,急脫身衣以衣予,複救得餘一褲一株,俱火傷水濕,乃益取焚餘熾火以炙之。……時饑甚,鍋具焚沒無餘,靜聞沒水取得一鐵銚,複沒水取濕米,煮粥遍食諸難者,而後自食。……先是靜聞見餘輩赤身下水,彼念經笈在篷側,遂留,舍命乞哀,賊為之置經。及破餘竹撞,見撞中俱書,悉傾棄舟底。靜聞複哀求拾取,仍置破撞中,盜亦不禁。……賊瀕行,輒放火後艙。時靜聞正留其側,候其去,即為撲滅,而餘艙口亦火起,靜聞複入江取水澆之。賊聞水聲以為有人也,及見靜聞,戳兩創而去,而火已不可救。……接著,靜聞又帶傷幾次沉入江中,打撈衣物,將撈上來的物件,放在沙灘上,讓難友認領。其中有個叫石瑤庭的人,認領衣物後,反而無端懷疑靜聞引盜入舟,徐霞客憤怒地寫道:“不知靜聞為彼冒刃、冒寒、冒火、冒水守護此筐,以待主者,彼不為德,而反詬之。盜猶憐僧,彼更勝盜賊矣,人之無良如此!”靜聞經過這次劫難,身受劍傷,身體漸漸不支,後又患病,終於不起,逝世於崇善寺。臨終遺言,希望埋骨雞足山。霞客在太平聽到噩耗後,哀痛至深,終夜不寐。他寫了《哭靜聞禪侶》六首,前有小引曰:
靜上人與予矢誌名山,來朝雞足,萬裏至此,一病不痊,寄榻南寧崇善寺。分袂未幾,遂成永訣。死生之痛,情見乎詞。
第一首是:
曉共雲關暮共龕,梵音燈影對偏安。
禪銷白骨空餘夢,痩比黃花不耐寒。
故鄉祗道登高少,魂斷天涯隻獨看!
第四首是:
同向西南浪泊間,忍看仙侶墮飛鳶?
不毛尚與名山隔,裹革難隨故國旋。
黃菊淚分千裏道,白茅魂斷五花煙。
別君已許攜君骨,夜夜空山泣杜鵑。
這裏的“別君已許攜君骨”,霞客是說話算數的。他從南寧到雞足,在途達一年零二天。其間兩次遇竊,幾至絕糧。在貴州時難覓挑夫,霞客隻好與他的仆人分肩行李,但始終背著亡友靜聞的遺骨,瘞於雞足,實現了靜聞的遺願。
在霞客的遊曆生涯中,還得到過其他一些僧人的幫助。如在遊貴州時,白雲庵的住持自然熱情地招待他,親自陪他登潛龍閣、憩流米洞。又命寺僧陪同他遊南京井。薄暮歸來,自然已等候在庵西,準備好晚飯和茶水。次日,“晚返白雲,暮雨複至。自然供茗爐旁,簧燈夜話,半晌乃臥”。又如影修也曾熱情地招待過他。霞客記謂:
時僧方種豆壟阪間,門閉莫入。久之,一徒自下至號照塵啟門入,餘遂以香積供。既而其師影修至,遂憩餘閣中,而飲以茶蔬。影修又不昧之徒也。時不昧募緣安南,影修留餘久駐,且言其師在,必不容餘去,以餘乃其師之同鄉也。佘謝其意,許為暫留一日。……初三日,飯後辭影修。影修送餘以茶醬。(粵西無醬,責州間有之而甚責,以鹽少故。而是山始有醬食。)遂下山。
在雲南翠峰山護國寺,寺中一僧,一見麵即為徐霞客生火炊飯。霞客很感動地寫道:“見炊飯僧殷勤整餉,雖貧無餘粟,豆無餘蔬,殊有割指喚客之意。及飯,則己著不沾蔬,而止以蔬奉客。”而這位好心的和尚,“號大乘,年甫四十……其形短小,而目有瘋癢之疾。苦行勤修,世所未有。餘見之,方不忍去”。在廣西壺關映霞庵,“雨色霏霏,釀寒殊甚”。萊齋師見霞客衣衫單薄,便脫下自己身上的夾衣,給霞客穿上。看來,以慈悲為懷的出家人,最富仁愛之心,他們對霞客的友誼,是完全真誠無私的。因此,霞客對他們,也始終充滿敬重、感激之情。他寫有《贈雞足山僧妙行七律二首》,前有小序謂:“妙行師雞山勝侶也,閱《藏》悉檀,潛心淨果,穆然清風,如披慧日。爰賦二律,以景孤標,並請法正。”其第二首曰:
玉毫高擁翠芙蓉,碎卻虛空獨有宗。
鍾磬靜中雲一壑,蒲團悟後月千峰。
拈來腐草機隨在,探得衣珠案又重。
是自名山堪結習,天華如意落從容。
徐霞客與出家人的深誼,堪稱是他生緣喜結此生裏,在中國佛教史、旅遊史、地理史上,都是佳話。
六、陳獨秀、劉三、魯迅等與蘇曼殊
蘇曼殊(1884—1918年),名戩,字子穀,後改名元瑛,曼殊是他出家後的法號,筆名有蘇堤、糖僧、燕子山僧、阿難、印禪等四十多個。廣東香山縣人,出生於日本橫濱。早年曾積極參加革命活動,並於1912年四月在上海參加南社。他創作小說,善於繪事,精通日、英、法、梵文,詩有晚唐風格,成了近代著名的詩僧、文學家。曼殊大約十六歲時,在廣州蒲澗寺削發為僧,不久又還俗,但後來在越南,又再度受戒。他並不受佛教戒律的約束,酷愛甜食,廁身於燈紅酒綠、紅粉香脂中,但也從未放棄佛教信仰,熟悉佛教經典,研究過般若、楞伽、瑜伽及禪宗、三論宗等,在短暫的一生中行遍四方、流離顛沛,過著窘困而又浪漫的半僧半俗的生活。
曼殊在求學東瀛、革命活動、創作生涯中,有不少好友。他最親密的朋友,是江南劉三(1878——1938年)。劉三字季平,號離垢,又號黃葉老人,原名鍾和,上海華涇人。早年留日時,加入興中會,1903年學成回國。為人慷慨好義,“蘇報案”發生後,留日同學鄒容瘐死獄中,劉三冒著風險,收葬其骸骨於自家田中。曼殊、劉三結交於日本,交誼深篤。1907年,曼殊東渡探親後,寫有《憶劉三天梅》詩,前有小序:“東來與慈親相會,忽感劉三、天梅去我萬裏,不知涕泗之橫流也。”詩謂:“九年麵壁成空相(作者自注:餘出家剛九年),萬裏歸來一病身。淚眼更誰愁似我?親前猶自憶詞人。”從此序、此詩,不難看出曼殊與劉三的情誼。1909年春,曼殊住在西湖韜光庵。一天深夜,他忽然聽到杜酶聲聲,不禁又思念劉三,遂寫詩一首,寄給劉三:“劉三舊是多情種,浪跡煙波又一年。近日詩腸饒幾許?何妨伴我聽啼鵾”!1904年春末,曼殊得親友資助,從上海起程往暹邏、錫蘭、越南遊曆。六年後的1910年秋,曼殊遊曆印度。劉三把此行看成是與唐玄奘西遊一樣,特作《送曼殊之印度》詩,謂:“早歲耽禪見性真,江山故宅獨愴神。擔經忽作圖南計,白馬投荒第二人。”曼殊當然不可能成為玄奘第二,但在印緝期間,他對佛教文化有了進一步的認識,還讀了一些印度的文學名著。
曼殊的另一位知交是陳獨秀(1885——1942年),曼殊與陳獨秀是在日本留學生組織青年會時認識的。1903年,曼殊從日本歸國不久,就到上海《國民日報》社,與陳獨秀一起工作,並在報上發表了取材於法國雨果的名著《悲慘世界》,半翻譯半創作、激烈反對清朝封建統治的《慘社會》這部中篇小說的大部分。對《慘社會》,陳獨秀曾潤飾文字,因此見報時署名“蘇子穀(曼殊)陳由己(獨秀)同譯”。後來的單行本才改署“著述者蘇曼殊”。1907年,他曾與陳獨秀、章太炎、劉師培等,組織“亞洲和親會”,宗旨是“反對帝國主義,期使亞洲已失主權之民族,各得獨立”。在國內或去日本時,他常與陳獨秀在一起。
曼殊與魯迅也有過交往。1907年夏,曾與魯迅合辦《新生》雜誌,但因故未能成功。1932年五月,魯迅在致增田涉的信中,還誇讚“曼殊和尚的日語非常好,我以為簡直像日本人一樣”。1925年夏,他在《雜憶》這篇文章中,還回憶起曼殊早年翻譯拜倫詩的情況:“蘇曼殊先生也譯過幾首,那時他還沒有做詩‘寄彈箏人’因此與3㈨也還有緣。但譯文古奧得很,也許曾經章太炎先生的潤色的罷,所以真像古詩,可是流傳倒並不廣。”
曼殊與章太炎、陳去病(1874—11933年)、柳亞子(1887——1958年)、劉師培等,也有交誼。曼殊逝世後,由汪精衛(1883——1944年)等人料理其後事。六年後,孫中山贈送千金,在陳去病等主持下,將曼殊葬於杭州石湖孤山。曼殊身前身後,都沐浴在友情的春風裏。
七、經亨頤、夏丐尊、豐子悟、劉質平與弘一法師
弘一法師(1880——1942年),俗姓李,幼名文濤,又名廣侯,後改名叔同,別號息霜,法名演音,亦稱晚晴老人。原籍浙江平湖,生於天津。早年在上海就讀於南洋公學,受業於蔡元培(1868——1940)年後留學日本,學習美術,旁及音樂、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