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光您做的那《八個夢》,就夠意思的了!”他一聽,就笑了。接著,他告訴我,最近看了《文學自由談》上我寫的采訪三陪小姐的文章,勾起了他對賽金花及揚州名妓卞三爺的回憶。
這兩位在民國初年,曾經先後提出要乃翁冒鶴亭老先生納其為妾,以便終身有托;卞三爺還向冒鶴亭正式提出,她手頭有五萬元積蓄,過門後,可撫養幼子舒堙成人,並出國留洋,回國後,她場麵上認識很多人,工作由她安排。說到這裏,舒堙不無感慨地說:“由於庶母堅決反對,此事不了了之。倘若當年辦成了,我成了洋博士,可就不是現在的‘土老帽’了!不過,怎麼稱呼她呢?就說你吧,怎麼叫她?”我毫不見外地說:“我是晚輩,既是冒鶴老娶的,又不是冒充的,叫她冒奶奶不就得了?”沒想到他卻說:“唉呀,不好辦哪,叫她媽,我不就成了婊子養的了嘛!”說罷,他哈哈大笑,我也為之絕倒。我建議他把這段掌故寫出來,題目不妨叫做《二度江南殘花夢》,他說這個題目不錯。然而,隨著他很快告別人寰,這個殘花夢終於成了絕響。
舒堙的侄子冒懷辛是我的同事,研究中國思想史。但我結識舒堙,卻是黃宗江介紹的。1985年底,我因主編《古今掌故叢書》,約請吳世昌、馮其庸、黃宗江、李淩、周雷諸先生座談。宗江說:“我的表兄冒舒堙,滿腹掌故,現在退休了,有失落感,你應該向他約稿。”我給舒堙去信,他很快寄來兩篇文章,從此成了文友,往來近十四載。現在我很後悔,要是在他生前,我能專門抽出時間,與舒堙多次長談,並錄音、錄像,該留下多少珍貴資料啊!
舒堙生前出版的最後一本散文集,他幾經推敲,取名《孤月此心明》。他孤獨、落寞的心境,於此可見。但是,在另一個世界裏,我擔心舒堙恐怕更孤獨,因為那裏不是充斥著勢利鬼嗎?
冒老,在陰山背後,您是否常常對著孤月歎氣,感慨著惟有“冷月伴詩魂”呢?您千萬別再想那八個夢了,太累人。多保重啊,您哪。
2004年10月29日上午於老牛堂
滄海月明珠有淚——悼牧惠
6月10日,一個悶熱的夏夜,我漫步在平安大道上,突然手機響起。文友柳萌兄打來電話,說朱鐵誌在找我,告訴我一個不幸的消息:牧惠先生已於6月8日下午去世。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怎麼可能呢?5號我們還在一起開會,他發言時,我插話打趣他,引起舉座大笑,老牧也忍俊不禁。上午,他還打來電話,說隨單位老幹部一起到郊區休息兩天,要把手機號碼告訴我,有事可隨時找他。我說:“不用了,不就兩天嗎?你剛從歐洲回來沒幾天,不是說覺得很累嗎?趁這機會,好好休息。”但誰能想到,轉眼之間,他竟永遠休息了。這一夜,我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往事不停地在我的腦海裏盤旋。
牧惠本名林文山,年長我九歲,是前輩。我在讀大學時,已拜讀他的雜文了。我跟他第一次打交道,是“四人幫”粉碎後不久,我獲得平反,重新拿起筆。我寫了一篇文章,投給廣東的《學術研究》,不久就收到了林文山熱情洋溢的回信。當時他是該刊的負責人,不過,與他見麵是我從上海調到北京工作好多年之後了。那是一次報社召開的座談會。我與他打招呼,叫他牧老,他立刻糾正道:“怎麼叫我牧老呢?叫牧惠,老牧就行了。老牧,老來還在放牧呢。”他的溫和、風趣立刻引起我的興趣,我笑著說:“古有文文山,今有林文山。”他馬上正色道:“你要我學文天祥絕食而死啊?”說著,我們倆都哈哈大笑起來。從此,我們來往日多,成了好友。
老牧雖然是雜文家,但在20世紀40年代後期,他讀的是中山大學曆史係,與我是同行。他是雜文界屈指可數的有深厚史學功底的作家。關於曆史,我們有說不完的話題。當然,我畢竟主要是捧史學飯碗的。他在寫作中,有時碰到一些史料問題吃不準,會來電問我,我都就己所知,原原本本告訴他。這在朋友之間,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但他卻幾次在文章中說,“請教明史專家王春瑜兄”雲雲,使我受寵若驚。我曾跟他說,古人有通財之誼,文友有通材一即材料、史料一之誼,以後文中不要提我。他卻說:“那多不好,君子不掠人之美嘛。”
事實上,老牧最難以忘懷的,恐怕就是朋友之情。我曾出麵主編的三套雜文、隨筆叢書,幾乎都是老牧敦請的產物。他每年春天都會跟我說:“我去年寫的雜文已編成一本書了,你出麵主編一下,把我的書收進去,怎麼樣?”這對我來說,當然是義不容辭的,何況其中多半也有我的集子,還能拿一筆編輯費。他對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南腔北調叢書》(內收他的雜文集《沙灘羊》)、蘭州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小心海夜航文叢》(內收他的雜文集《把圈畫圓》)非常滿意。幾次跟我說:“春瑜兄,多虧你啊,真是立了一功啊。”我總是跟他說:“幹嗎這麼客氣?”事實上,隻要有出版社請我出麵主編雜文、隨筆集,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牧惠。這位雜文界的老大哥不僅聞名遐邇,文章質量高,非他加盟不可,還在於他從不計較稿費高低,常說:“我們有工資,有住房,書印出來就好了,要那麼多稿費幹嗎呀?”不是所有雜文作家都有他這樣的胸襟。我曾經主編過一套隨筆叢書,有二位老作家聞訊要求加盟,我一向尊重前輩,欣然同意。他們在合同上都簽了字,包括稿費標準。可是書出版後,他們卻都憤憤然,說稿費太低,不但抱怨我,還指責出版社。說真的,我非常後悔幫這兩位出書。對比之下,怎能不讓人敬重牧惠。
他常跟我叨念朋友的好處,如說:“燕祥絕頂聰明,文字比我好,為人善良,對朋友真誠。”對文友中的前輩,長者如李銳、吳江、曾彥修、何滿子、王元化等,更是敬重不已。王元化先生年過八旬,健康不佳,視力日弱。
但他在電話中告訴我,非常欣賞牧惠的雜文,堅持著將近年牧惠送他的幾本雜文集都讀完了,覺得裏麵有大量的信息,讀了很有收獲。對《與紀曉嵐說古道今》這本書,他也很欣賞,說很有意思,讀了讓人開心。我將王老的這些話轉告給牧惠,他聽了很感動,說:“王老這麼大年紀了,視力又不好,竟把這些書看完了,我真感到不安。”元化先生還與牧惠通了電話,約他到上海見麵詳談。牧惠曾與我商定,秋後找個機會,一起去探望元化先生。6月11日上午,我致電元化先生,告訴他牧惠的噩耗。王老十分震驚,痛惜之至,叮囑我:“我雖沒見過牧惠,但精神上早就相通,請代獻花圈,務必寫上‘老友牧惠千古’。”
牧惠遽歸道山,留下不少遺憾。我想遺憾之一,應當是未來得及與他甚為敬重的元化先生謀麵,暢敘衷腸。老牧是位老共產黨員,為人方正,生活樸素、嚴肅。他曾跟我說,有次他去發廊理發,有個女孩竟要拖他到裏間按摩,嚇得他立刻奪門而出,抱頭鼠竄。我聽後大笑,說:“至於嘛,她又不是老虎,應當處變不驚,虧你還打過遊擊!”他立刻反唇相譏:“你這家夥要是活到我這把年紀,肯定是個老不正經、老不死!”其實,老牧是個幽默、風趣的人,老朋友之間,他很愛開玩笑。有次我給他打電話,問:“老牧,幹嗎呢?”他說:“一個人在爬格子呢。”我問:“怎麼成了孤家寡人?嫂夫人呢?”他的回答真是妙不可言:“去香港我女兒家了。現在我是快樂的單身漢,打算找個三陪小姐來聊聊呢!”我立刻笑出聲來。我曾將此事告訴邵燕祥兄,他笑著說,“牧惠是個老頑童”。今年4月下旬,我邀請老牧去安陽師院講學,他講的題目是《20世紀40年代以來雜文的發展》,受到師生的熱烈歡迎。有位學生遞了一張紙條,問:“如何使雜文深入到大學課堂?”老牧答道:“這很好辦。有機會,你們經常邀請我來講講,不就深入課堂了嗎?”教室裏立刻哄堂大笑,老牧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笑得前仰後合。
說不盡的牧惠。老牧是名人,但在我的心目中,是個凡人,是可敬可親的老大哥。而今,他卻像一陣輕風,悄然掠過,永遠消逝。長留人間的,是他的四十多本著作,尚未出版的遺著,以及他的親人、文友們不盡的痛惜與思念。這幾天,天氣不好,沒有月色。但遙望長空,我卻想到了如水的月光,想到了波濤洶湧的大海,想到了李商隱“滄海月明珠有淚”的悲涼詩句。是的,牧惠的作品不就是文海中的明珠嗎?願他的英魂永遠與滄海、明月擁抱在一起。
2004年7月(刊於《文彙讀書周報》,《天津老年時報》,後編入拙著《老牛堂回記》。遠東出版社印)
一位學術苦行僧——悼亡友顧誠教授
四月二十四日,世界衛生組織宣布撤銷對北京的旅遊警告,摘掉疫區的帽子。我立即打電話給好友顧誠教授(1934——2003年)的夫人何龍素女士,說我要盡快去醫院探望老顧。她說好,並約定第二天下午三點在老顧所在病房的那座樓門口等我。我還約了中央民族大學曆史係的陳梧桐教授同去。不幸的是,這日中午,龍素即來電,說顧誠已於十一時十分去世。說真的,雖說對這個噩耗我並不感震驚,因為老顧由於發現肺癌晚期,在四月四日送醫院治療後,即突然呼吸衰竭,後來又腎衰竭,一直處於臨危狀態,隨時都有撒手人寰的可能。但是,想到25年來與他的交誼,多少往事浮上心頭,仍不禁悲從中來。我痛感失去了一位可以深入切磋明史學問的朋友,也失去了一位可以無話不談、推心置腹的摯友。
1978年深秋,在亡友謝天佑教授的精心組織下,華東師大(當時因“文化大革命”時五校合並,稱為上海師大)曆史係發起並舉辦了中國農民戰爭史學術討論會。這是“四人幫”粉碎後召開的一次全國性的學術會議,備受史學界、新聞界矚目。我在“文化大革命”中期,即因觸犯“四人幫”被打下去,勞動改造近七年之久。1977年4月才由上海市公安局正式平反,重新走上大學講台,並草起筆。我對“四人幫”假大空的陰謀史學深惡痛絕。因此,當我讀到顧誠的論文《李岩質疑》,深為他的鉤沉史料、嚴密考證功夫所折服。事實上,這篇論文是當時在明史學界產生很大影響的重要文章。
我為參加這次會議,準備了《明末農戰史雜識》這篇文章,考釋明末的“毛兵”、桃花源、“邊調曲兒”。會上,我見到顧誠,與他交談起來。他笑著說:“看了你的《明末農戰史雜識》,是考證文章,我還以為你是位老先生呢,想不到你還這樣年輕。”其實,當時我已經41歲了,隻是看上去還比較年輕而已。而我端詳顧誠,他僅比我大三歲,但瘦削、憔悴,儼然年過半百。我猜想,也許是他太用功所致吧?會議結束時,我跟顧誠兄道別,告訴他,我即將調入中國社科院曆史所明史研究室,他聽了非常高興,說我們以後一定要加強聯係。返京後,他即給我來信,並抄了康熙《信陽州誌》中關於“毛兵”的一條資料給我。後來我正式發表《明末農戰史雜識》時,在文末加了“附識”,引用此條材料,並注明“承北師大友人顧誠同誌抄示,爰特書之,並致謝意”。此文先後收入我的論文集《明清史散論》及學術自選集《古今集》中,成了我與顧誠兄友誼的見證。
進京後,我寫信告訴顧誠兄,他很快就來看我,以後更常來。談史學界動向,談各自的研究計劃,也談政治動向,有說不完的話。每到吃飯時間,我邀請他到食堂或附近的飯館用餐,他總是婉謝。後來我才知道,他書包裏裝著冷饅頭,趕往圖書館去査書。京中的幾家大圖書館,都留下他的足跡,而北圖(今國家圖書館)的善本部、方誌部,更是他常常光顧之所在。
無論是赤日炎炎的盛夏,還是寒風凜冽的嚴冬,他從未止步,騎著一輛舊自行車,穿行在大街小巷,進出於圖書館門裏門外。他是個誠實、厚道的人。他幾次邀我到飯館吃飯,被我謝絕。有一次拗不過他的堅持,去前門一家川菜館,吃了午飯。那時他還能喝一點白酒,邊吃邊聊,實在是人生至樂。1981年春節前,顧誠兄特地來曆史所我的暫棲地“土地廟”,邀請我與兒子宇輪年初一去他家吃飯。我被他的盛情感動,隻好恭敬不如從命。當時龍素女士才35歲,又顯得特年輕,老顧不時微笑著往她碗裏夾菜,儼然是一位長兄嗬護小妹妹。他倆的掌上明珠顧珊才兩歲多,天真爛漫,活潑可愛。我們父子道別時,顧珊竟不讓走,說:“叔叔,大哥哥,不要走,我很喜歡你,晚上就與我們一起睡。”我與老顧聽了,不禁哈哈大笑。他們的家是溫馨的家。
我進曆史所後,被借到剛創辦的《中國史研究》當編輯一年。該刊有時有半頁空缺,需要寫則短篇學術劄記補白,多半是史實考訂。有次我給顧誠兄去信,希望他能寫一兩篇寄來備用。他很快來信,指出談遷《北遊錄》中《禽言》的作者之誤、河南一位學者對明末農民戰爭文獻的誤讀、南京某教授對清初文獻的一處曲解,並說:古人有通財之誼,你我是好友,也應有通材之誼一即通用曆史材料之誼,這些材料供你參考,你可以寫成文章。我寫了一篇短文《〈流土記〉與〈流寇記〉》,刊於《中國史研究》,不敢掠顧兄之美,故具名“勞固”,乃老顧之諧音也。當然,有時我發現某種新的史料,也會及時轉告他。友人陳學霖教授幫我從台灣複印了明初重要史料《明太袓欽錄》,我告訴老顧。他很想一閱,我隨即寄去。他性格內向,說話委婉,我性格外向,說話、作文,都是直截了當。他的大作《明末農民戰爭史》,是我建議他在論文的基礎上,進一步架構、深化寫成的,並向我的好友、時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副總編輯的李淩兄麵交了推薦書。我對書稿直率地提出過不少意見,他都作了認真修改。他讀了我的論文《顧炎武北上抗清說考辨》後,指出一條史料有誤,後來我將此文編入學術自選集時,作了訂正。他的嚴謹學風,在明史學界是有口皆碑的。
1985年冬,我生了一場重病,從醫院出來後,花了半年多時間,才調整過來。養病期間,對人生反複思考,有了新的感悟。學問無涯,但人生苦短,拚命不如長命,做學問與其“飛流直下三千尺”,還不如老牛耕地夕陽天。雖慢,但田裏照樣能長出莊稼,獲得豐收。我斷然戒掉抽了24年的香煙,從此不斷伴著咳嗽的嚴重支氣管炎,不治而愈。再不熬夜,尤其是絕對不再通宵達旦寫文章。我在電話中,及當麵向顧誠兄多次建議,甚至是嚴重敲警鍾,要他戒煙,改掉夜裏工作、白天睡覺的習慣。我曾對他說:“毛澤東也是陰陽顛倒,夜裏不睡白天睡。但人家是‘老子天下第一’,你有他的條件嗎?你甚至沒有魯迅的生活條件。而魯迅活多久,你是很清楚的。”但他聽不進去,繼續在熬夜、濃茶、抽煙、失眠、安眠藥中惡性循環。
上世紀90年代初,他來我家,不過爬了四層樓梯,已很費力。兩年前,我們一起去台灣開會,但所有的旅遊項目,他都未參加,根本走不動,隻好待在親戚家。後來,我們又應邀一起去過石獅、廈門參加學術活動,他是越來越衰老了,體重不到80斤。他與我同居一室,我夜半醒來,他還沒睡著,靜靜地躺在床上,看上去真是形容枯槁。他有時激烈地咳嗽著,表情痛苦,我很揪心,但又無可奈何。半年前,他有次來電話,說艱於行走,隻能待在家中。我建議他趕緊去醫院檢査,是否嚴重缺鈣?是否腎有問題?他說用不著。他哪裏知道,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腿部。多年來,他從不參加例行的體格檢査,不重視營養,家人要他吃得好一些,他還不高興。他穿的衣服相當陳舊,甚至不讓家人買較好的手紙。我不能理解他為什麼要過這樣苦行僧式的生活?這真是莫大的悲哀。
像油燈耗盡,像蠟炬成灰,像落葉飄零,像溪水流入江河,顧誠兄永遠地走了。但是,油燈、蠟炬都曾用光亮照人;落葉曾用其蔥綠,展示其蓬勃生機;溪水一路潺潺有聲,給人們帶來美好的回憶一回顧顧誠兄的一生,尤其是近三十年來的學術生涯,他不正是這樣的油燈、蠟炬、綠葉、溪水嗎?
2003年7月10日於西什庫老牛堂(刊於拙編《明史論叢》第2輯,蘭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又刊於《中華讀書報》)櫻花·梅花——憶山根幸夫先生最近,日本東京的一位文友,在來信中盛讚蜚聲國際的著名曆史學家、明史專家山根幸夫教授的清德。很多留日、訪日的中國學生及學者,都曾受到他的熱情接待或充當經濟擔保人,或寫學術推薦書,或著文評介作品,等等。作為明史同行,我對山根先生並不陌生。上世紀80年代初,他執教於東京女子大學,曾應邀來中國社科院曆史所明史研究室作學術報告。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山根先生。他長發披肩,笑容可掬,演講時語調平和、娓娓道來,儼然是一位老太太在講古老的故事。後來我們便漸有往來。令人感佩的是,他主持日本“明代史研究會”,以一人之力,編輯學刊《明代史研究》,已出版二十六期,而且絕大部分文章都是由他親自手寫再影印製版問世的。這對一個年逾古稀的老者來說,花費了多少心力、體力!
這些年來,我的明史著作如《明朝宦官》、《明清史散論》等,都蒙山根先生親自撰文在《明代史研究》上介紹。尤其令我感動的是,他耐心、仔細地將拙著《明朝酒文化》讀了一遍,然後撰文,逐章逐節地詳細介紹本書,刊於《東洋學報》,達七頁之多。今年盛夏,山根先生來訪,我們在一起小酌暢敘。他來北京的次數,跟他的年齡一樣,已過了“古稀”。這在日本學者、起碼是史學家中,恐怕無人望其項背。他的長發早已剪去,更顯出一位老學者的親和。我們天南地北神聊,從中日兩國出美人的佳山秀水,說到葬俗的差異,以及南等等,真個是興之所至,小聚甚歡。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說:如果我們不能麵對曆史,又如何能麵對未來?史學家更有義務麵對曆史。童年時,我曾親眼目睹了日軍在鄉下掃蕩的暴行。我對日本極右勢力複活軍國主義的叫囂,嗤之以鼻。山根先生曾在雜誌上著文抨擊這種叫囂,充分顯示了曆史學家的正義感。前幾年,我曾寫過一首小詩,謳歌中日人民的友好情誼。
現在發表出來,贈給山根幸夫先生,以及其他日本朋友。願中日友好,燦如櫻花,並像梅花那樣,經得起冰雪的考驗。詩曰:
樓花,櫻花/開在富士山下/梅花,梅花/開在長城腳下/梅花暗香浮動/櫻花燦如雲霞/她盛開在人生的旅途/她盛開在錦繡年華/她令我魂牽夢縈她伴我走遍天涯/天邊的櫻花倚雲栽/梅花開處是我家/母親在微笑/種子在發芽……/嗬/別了梅花/就是櫻花。
(原載《中國文化報》1998年10月6日)
附識:山根幸夫先生已不幸於2005年6月24日病逝。願他的在天之靈安息。2006年8月20日記。
他至少能活到一百歲——漫話方成
我知道方成大名,屈指算來,已經有54年了。當時,我正在建湖縣上岡鎮讀初中。《人民日報》上經常刊有前蘇聯漫畫家庫克裏尼克塞以及中國漫畫家方成、鍾靈合作的國際時事漫畫。後來,見到報刊上有文章說,方成、鍾靈是“中國的庫克裏尼克塞”。隻是方、鍾是兩位畫家,而庫克裏尼克塞是三位畫家合作的筆名。時正抗美援朝如火如荼,小鎮的街上貼滿了標語、漫畫。而其中的漫畫,有一部分就是包括我在內的班上的美術愛好者複製、放大方成和鍾靈的漫畫而成的。從此,我一直是方成漫畫的愛好者。1955年,我上了複旦大學後,他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的《過堂》更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但我認識方成,不過是近七年的事。如同方成在一篇文章中所說雜文家與漫畫家是天然的盟友,如果很久未見麵,彼此都會想念的。我在治史之餘,寫了不少雜文。在一次雜文家的聚餐會上見到方成,我送他一本雜文集《牛屋雜俎》,他很高興,我們開始成為朋友。這些年來,我們除了不時在座談會上、餐桌上頻頻見麵外,我也去過他家幾次,並有幸與他一起暢遊中山、珠海、深圳。在一個星期內朝夕相處,更切身感受到這位比我年長19歲的老大哥忠厚長者的人格魅力。
就從這趟南國之行說起吧。前年初冬,我遊蜀歸來,什邡市的國畫家趙彬托我將他的畫集送一本給方成。於是我去了方成家。他翻開畫集,很欣賞,說趙彬博采眾長,畫風雄渾,意境高遠。並當場取出一冊他的漫畫集簽上名,要我轉送趙彬。我知道,他經常應邀外出,一年差不多有四分之一的時間在各地度過,真個是無處不在,浪跡天涯。我問他:“方老,最近外出嗎?”他說:“明天中午就走,飛到深圳,然後到老家中山。”我聞之大喜,忙說:“我前年到過中山,但隻參觀了中山故居,別的地方沒去。我很想去瞻仰詩僧、小說家蘇曼殊的故居。湖北有個女孩子,曾在我家當過小保姆,現在中山打工,我也想趁便去看看她。”他說:“行!跟我一起走方便哪,我跟中山文化局打個招呼,就說你是我的好朋友,明史專家,旅費都由他們出。你現在就去買飛機票。”我說:“太好了!但是我身邊沒有那麼多錢,回家後我就去買。”他說:“我有錢嘛!你回家後拿錢再買,買不到最後那一航班怎麼辦?”說著從上衣的口袋裏,取出一疊錢數了起來,我看著100元一張已數到20張,忙說已經2000了,足夠了!趕緊告辭去離他家不遠的呼家樓民航售票處買了機票,然後在電話中告訴他。他說:“很好。你明天先到我家來,我跟報社要個車一起走,省得你再打的。”次日,我提前去方成家,將2000元還給他。他說:“急什麼?”我硬塞到他的口袋中。
我們很快到了首都機場。他對我說:“把身份證、飛機票給我。”我書呆子氣十足地問他:“幹什麼呀?”他說:“辦登記手續啊!”我趕緊說:“啊呀!您這麼大年紀,這件事應當由我來辦。”他說:“我走路比你快,辦這種事很熟練。”雖說我很感動,並覺得有些慚愧,但還是把身份證、機票交給他了。他手腳麻利地辦好了手續。飛抵深圳後,中山文化局派車來接。上車不久,他就把2000元還給我,說:“很快就會報銷的。”在中山、深圳,每天早上六點半,他準時打電話叫醒我,說:“起來了嗎?七點鍾吃早飯。”本來,我應當處處照顧、侍候方成老爺子,事實上完全倒過來了。我認識不少文化前輩,像方成這樣厚道的長者,還真是少見。
在中山期間,該市文化局一位姓紀的副局長,對我們熱情招待,悉心照顧。他對方成非常敬重,哪怕方成寫的一個便條,他都珍藏著。他很想得到一幅方成的水墨漫畫,但又不便啟齒。我看出他的心思,便說:“到深圳後,得空我與方老合作一幅魯智深送您,他畫好後,我在上麵題跋,差不多等於寫一篇短雜文。”老紀一再稱謝。到深圳麒麟山療養院後,方成興高采烈,因為那裏山清水秀,鳥語花香,池中水蓮盛開,金魚遊來遊去,儼然是行吟詩人在漫步。我跟他說了要合作一幅畫送老紀,他說此人很好,可以送他一幅畫。我說:“您就畫一個魯智深,畫得越凶狠、越憤怒越好。”他問為什麼?我說您畫好後,看了我在上麵的題跋就知道了。吃好晚飯,他在臥室的桌子上,很快就畫了一幅揚起濃眉、睜著似乎噴出一腔怒火的環眼、手執閃著寒光要橫掃貪官汙吏的禪杖的魯智深,真把魯智深畫活了!我拿起筆在畫上即興發揮,寫了近200字,盛讚魯智深是除惡的活佛。方成看了說好。我仔細欣賞這幅水墨魯佛爺,真是愛不釋手,很不好意思地說:“方老,您這幅魯智深畫得出神入化,我真有些舍不得送人。”他忙說:“怎麼能失信於人?畫還是送給老紀。你這麼喜歡魯智深,我再畫一幅送你好了。”第二天清晨,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間,指著桌上又一幅畫好的魯智深,對我說:“我昨晚開了個夜車,畫好了,送你,現在輪到你在上麵發揮了!”麵對這位84歲高齡的前輩,我感動得不知說什麼才好。我拿起筆在上麵題跋,他看到落款上“鹽城百姓王三爺春瑜見方成翁新造智深佛像,感而書此”雲雲,不禁哈哈大笑。是的,在他為數眾多的老少朋友中,有誰居然自稱三爺?隻有我“王三爺”,豈不好笑。我很珍惜這幅畫,不僅是畫好,更凝聚著方老對我的深誼。返京後,我托故宮友人請國寶級的裝裱師裱好此畫,又請畫店配上鏡框,懸於客廳,朝夕相對。此畫和我的跋文在多家報刊上發表,包括香港《大公報》,受到文友的好評。
方成是最守信用的人。文友中舒展、牧惠、陳四益請他為雜文插圖,他再忙也會擠出時間來畫。我們在深圳時,神通廣大的陳四益居然把傳真發到招待所,請他配畫。他微笑著說,“陳四益真有本事,傳真追著我屁股來了。”我親眼看到他為陳四益的一篇雜文配上插圖。去年冬天,我從郊區方莊遷居市中心西什庫大街。新居寬敞,我邀請好友方成、邵燕祥、牧惠、柳萌、何鎮邦、陳四益、孫毓霜等來小聚,請他們喝茶。但天有不測風雲,忽然下起了大雪。我妻擔心地說:“天這麼冷,這幾位年紀都不小了,方老更是年高,來不了了吧?”我說:“他們都會來,方老也肯定來,他是最守信用、最重友情的人。”不久,他果然就興致勃勃地爬上五樓,撣著身上的雪花,撳響我家的門鈴。一進門就說:“羊年快到了,我已84.5歲了!”邵燕祥說:“是啊,接下來就要掛羊頭賣狗肉了!”大家都哈哈大笑。方成看到王元化先生給我寫的“老牛堂”橫匾,連連誇獎字寫得好。而當看到他題寫的“老牛堂”三字我也已裝裱、配上鏡框,掛在書房牆上,說:“我的字也配掛在這裏?”我說:“您雖然不是書法家,但寫的字別具一格,與眾不同。”他說:“這倒不假,是方成的字。”說著還做了個鬼臉,一副老頑童模樣。
去年四月,我回鹽城老家掃墓,結識一位民間企業家。他投資2500萬元,蓋起了化工廠,想請一位名人題寫廠名。我說:“最好請方成先生來題,他不僅是漫畫大師,在國內外享有盛名。而且他畢業於武漢大學化學係,是你們化工行業的老前輩。”這位朋友鼓掌稱善,托我返京後向方老求字。但不久“非典”肆虐,朋友們都閉門讀書、寫作。我致電方成,得知他扭傷了腳,拄著拐杖。他說:“隻好老老實實呆在家中了!老天爺真照顧我,要不然我在外麵亂走,傳上非典怎麼辦?”待“非典”形勢好轉後,我去方成家。可憐老人仍拄著雙拐,正如俗語所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但他仍艱難地給我的朋友寫好廠名,而且寫了好幾張,讓我從中挑選。不久,這個工廠正式剪彩,方成的題字被放大後置於門口的牆上。當眾多來賓知道題字的那個人就是畫《武大郎開店》的方成,無不拍手叫好。
在我的心目中,方成是個道德高尚、熱心隨和、珍惜友情的長者,他是師長,也是好友。至於他的睿智、幽默、勤奮、坦誠,在文化界更是盡人皆知。他臉色嫩白,沒有皺紋,看上去也不過是60出頭。幾年前,我曾在他的雜文集《畫裏話》的跋文中說:“要是他活不到100歲,肯定是老天爺犯糊塗了!”現在,我更以為我說的是“至理名言”。
2003年9月24日(刊於《傳媒》、《北京觀察》等,後入拙著《老牛堂回記》,遠東出版社印。)功夫文章學子書——陳學霖先生小識這是一句老話。1989年秋,當時我並不相識的武漢高戰先生,在報上著文,用此話作標題,肯定我的一本書,很令我感動。午夜夢回,我不免暗自心驚地反問自己:我當得起這樣的盛譽嗎?這不時的反問,至少也可以減少自己的文人的通病,每每三分得意,便七分輕狂。平心而論,時下著述多如牛毛,但能當得“功夫文章學子書”這七個大字的,恐怕充其量也不過是萬分之一。近讀陳學霖教授的新著《明代人物與傳說》(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我覺得用“功夫文章學子書”評之,他是當之無愧的。
此書由《明太袓文字獄案考疑》、《明初都督寧正父子傳記輯補》、《〈明史·徐賁傳〉糾謬》、《劉伯溫建北京城傳說探頤》、《〈莫武神·永樂像〉傳說溯源》、《王景弘下西洋之史事與傳說》、《李賢與“土木之役”史料》、《漆工楊塤事跡考述》、《暹羅貢使“謝文彬”事件剖析》九篇學術論文組成。即使是史學圈外的人,看了這些文章的標題,也能感受到其學術分量。這些論文雖然都發表過,但此次結集前,每篇都經過著者的修訂和潤飾。而有幾篇文章,由於新史料的發現,著者更作了大幅度的增刪改動,充分顯示出孜孜不倦、一絲不苟的嚴謹學風。
學霖先生的這些研究成果,對明史學做出了重要貢獻。例如,海內外有相當一批明史著作,包括影響巨大的吳晗《朱元璋傳》,述及明初文字獄,都依據趙翼《廿二史劄記》《明初文字之禍》等資料,說朱元璋炮製“表箋之禍”,在名士徐一變、釋來複等所上表章或詩文中,尋尋覓覓,因文字聲音觸犯朱元捧對“僧”或“賊”等詞忌諱,如以“則”嫌於“賊”、“生知”嫌於“僧知”、“法坤”嫌於“發髡”等而慘遭殺戮,並由此而給朱元璋下結論:“其初學問未深,往往以文字疑誤殺人”。學霖先生對此未敢輕信。他旁征博引,鉤稽史實,以史源學為突破口,發現此類案件,明初文獻並無記載。嘉靖以後的野史稗乘,才議論紛紛,而到萬曆末年的《國朝謨烈輯遺》則更寫得有鼻子有眼,煞有介事,至清人趙翼的《廿二史劄記》則已集大成,儼然定讞。經學霖先生考證,徐一夔壽終八秩,何嚐死於明太袓刀下?來複涉嫌與胡惟庸同黨而死,亦與文字獄無關。如此等等,所舉證據,均確鑿、過硬,堪稱鐵板釘釘,有力地廓清了明初史研究中的幾重迷霧。猶憶十幾年前,明史學界的老前輩王毓銓教授訪美歸來,示我以學霖先生這篇大作的油印本,研讀之後,茅塞大開,始知海外對此類問題,五十年代初即已關注,而以學霖先生用力最勤,故成果最豐。正是在這篇佳作的啟迪下,我也開始考辨明初文字獄某些史料的真偽,寫了《明初二高僧史跡考析》(參見拙著《明清史散論》),糾正了《七修類稿》的相關謬誤。學霖先生的其他論文,或考辨,訂《明史》、《明通鑒》之訛,或鉤沉,使堙沒不彰的人與事,重見天日。如指出在土木之變中,圖謀行剌王振者為李賢,弘揚漆工楊塤在中國漆藝史上的獨特地位等,無不顯示出他治明史的深厚功力。
同樣引人注目的是,學霖先生用第三隻眼睛看明史。這指的是他以社會學、民俗學、宗教學的獨特視角,審視劉伯溫建北京城的傳說,小中見大,指出傳說故事雖然荒誕不典,但從中仍可窺知某些蒙古習俗、明初在北京和南京建城的史實,以及蒙漢兩族民族傳說的相互交流,顯然具有重要價值,值得史家垂注。“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樣的研究方法,是值得我們借鑒的。我以為,此文與他在1970年發表的研究《燒餅歌》的大作,有異曲同工之妙。
陳學霖教授原籍廣東新會,1938年生於香港,後負笈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獲哲學博士,專攻宋元明史,著有中、英文《宋史論集》、《劉伯溫與哪吒城》等十種,可謂著述宏富、學如積薪。他是個拾薪不綴者,厚積薄發,與輕薄為文者有天壤之別。幾十年來,為了史學,他常年遠離在美國的妻兒,先後在澳洲、新西蘭、日本、香港、台灣等地講學、研討,犧牲了不少親情。“道路隨緗帙,乾坤到彩毫,丁年無曠日,乙夜有燃膏。”(李因篤:《顧亭林先生二十韻》。《壽褀堂詩集》卷六)學霖先生正是這樣一位勤奮、堅韌的史學家。
虎年2月24日於老牛堂
(原刊《文彙讀書周報》,後編入拙著《廟門燈火時》,蘭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