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諷刺人的詩人不少,敢諷刺皇帝的人不多。他敢。他沿著同一個路子走下去,一條大道走到黑,也沒有改變方向:他的《詠史七絕》也真堪稱唐末一絕——平心而論,比他如今濫觴、小孩子口中說蜂說老師的“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好上不知多少倍(這實在是他最糟糕的一個製作)。他這個人簡直也可以入了傳奇——不是作為詩人,而是作為鬥士。
他和那個我們至今常常想起的、域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類的人,都樂於和善於逆風而行。
就這類題材,他不僅寫得多,而且首首精辟,個性十足:既不同於杜牧、李商隱、溫庭筠的或評史論人、抒發己見,或借史抒懷、諷時諭世,也不同於胡曾、汪遵、周曇等人的無甚興寄,隻是作為傳播曆史故事的歌訣,而是借史諷刺現實人事,具有強烈的現實針對性和戰鬥性,並寄寓對現實的憂患意識,且富有卓越的史識,看似平淡卻筆挾風雷,極盡吞吐之妙。他的警策的本事就像一朵花開在他的身體,他以此飄香,死無休。
一個一個朝代強壯了、病弱了,老去、死去,皇帝們同百姓們一樣老去、死去,沒有一個人能夠例外。例外的是,有諷刺的詩歌遠遠近近地追隨他,追殺他,像白旗一樣覆蓋了他,還把自己殉了葬。他一個都不饒恕,絕不。
動刀子當然要從始皇帝開始,而最可恨莫過於殺人如麻。他與他雙目相對,他給他“進獻”了一首《焚書坑》,像一計板子打在多麼金貴多麼遠的屁股上:
千載遺蹤一窖塵,路旁耕者亦傷神。
祖龍算事渾乖角,將謂詩書活得人。
他直指秦始皇的“焚書坑儒”之舉。當年統一大業功成,秦始皇怕儒生明事理,而書籍也會傳播一些不利於統治的知識,為杜塞天下口,以至糊塗天下心,便幹脆將儒生活埋,書籍燒毀,希冀愚民成功,以求國家的長治久安。為此,他把這個秦始皇指為“乖角”。在唐代的俚語裏,“乖角”就是不會動腦子、不會思考的人,一般就指為違背事理,隻知蠻幹的人。這還不夠,“乖角”之前還要加一“渾”字,更加強了語氣,這個“乖角”之名是無疑的。事實也正如此,秦始皇是如願做了皇帝,可再加上秦二世與孺子嬰,有秦一朝,前後不過短暫的十九年時間。當然,秦朝之短命還有其他,譬如暴政,“焚書坑儒”隻是其中之一。他抓住這一點指出其凶殘的手段不可能使國家長治久安,隻不過是留給後人一堆可供指點的塵土。
於此,他還有一首《秦紀》,尖聲辣氣,直搗始皇帝命脈:
長策秦鞭及海隅,黿鼉奔走鬼神趨。
憐君未到沙丘日,肯信人間有死無。
這詩中的“沙丘”,就是秦始皇的死亡之地。據傳,秦始皇可能死於中暑,也可能是謀殺。那個曾經叱吒來去、統一全國、連黿鼉鬼神都要聽他指喚的人物,居然怕死怕到相信方士徐福的“長生不老”之說,去求什麼仙丹妙藥。在這裏,他指出秦始皇的迷信方士,以求肉體的長生不老,與上詩中的“焚書坑儒”以求國家的長治久安一樣,都是極端愚蠢的行為,千古罵名不說,還留下千古笑談。尖聲辣氣不好,可是,跟那個不知多少年以後的魯迅一樣,他不那樣,又能哪樣呢?對那些人那些事,他隻能把詩歌當成雜文作。
有一首《黃河》,全詩八句,句句緊扣黃河,而又句句別有所指。
在裏麵他刺到了漢代的開國皇帝劉邦。他指出:“高祖誓功衣帶小。”
據記載,劉邦平定天下,封賞功臣時,發過誓言:“使黃河如帶,泰山若礪,你們的爵位才會失去。”就是說保證你們世代簪纓富貴不絕。
這樣,就開創了世襲貴族,即隻憑父兄的功勞,兒子,孫子,以至曾孫,玄孫,都可以坐享其成,不事生產——物質與精神兩方麵的生產。
這就為國家和民族造成了一群寄生蟲。這種寄生蟲孳生繁複快速,正是國家和民族的累贅,是一大禍害。現代曾有閑人說它平淡無奇,並“失之大怒,其詞躁”,豈不知,質木無文,深蘊涵詠,這正是由於事實本身具有極其堅強的邏輯力量,才使得讀者感覺鋒芒逼人而已。怒時魯迅,筆筆峻詞,也沒耽誤了人家其他文字的溫雅敦厚。誤讀先賢,讀不出好,不是誤盡蒼生,實在是自己的損失啊。
他還有《銅雀台》一詩,是寫曹操的。全詩為:
強歌強武竟難勝,花落花開淚滿膺。
隻合當年伴君死,免交憔悴望西陵。
這裏的“西陵”,就是指曹操的葬地高陵。據《三國誌·武帝紀》:
“太祖為人佻易,無威重,好音樂。”據有關記載,曹操死時遺命諸妾多居於銅雀台,每日設祭,必要奏樂上食。這事,後來《三國演義》裏也有記敘。一個帝王不僅生前享盡歡樂,就是死了之後,還要責人歌舞為他服務。這是何等的貪婪與荒唐。對這位“強歌強舞竟難勝”的侍妾說來,隻有為死人的歡樂而佯作歡笑以至於死的一條路,又該是何等的怨苦,而又無處傾訴,隻有眼看“花開花落”而“淚滿膺”而已。
他還有一首《籌筆驛》,是送給三國時蜀國第二代皇帝劉禪的。他在詩中指出,劉禪身為蜀國之君,卻並不知熱愛蜀國。當“拋擲南陽為主憂,北征東討盡良籌”的諸葛亮去世之後,他竟寵任宦官黃皓,又聽信譙周的虛妄之言,朝政日益腐敗,終於是“千裏河山輕孺子,兩朝冠劍恨譙周”,投降曹魏,把孔明與自己的父親用血汗建立起來的國家輕易斷送了。那樣的君主,想來當年神勇子龍在長阪坡前不揣在懷裏救出虎口也罷,倒救了一害。
還有一首與《籌筆驛》相似的詩:《春日上元登石頭故城》。其中有兩句是:“太平寺主惟輕落,卻把三公與賊人。”這裏的“太平寺主”指梁武帝蕭衍,他是南朝梁的開創者,他殘酷剝削農民,信仰佛教,動用大量人力建造寺院和石窟(為此,無數工匠一生辛苦奔忙,甚至死於雕刻、繪製同一座石佛、壁畫的父子工匠也大有人在),並三次舍身入寺。後來接受了北魏大將侯景的歸降。這個侯景曾對人說過,要捉住他,讓他去太平寺當寺主。結果,他毫無警惕,兩年之後,便被侯景圍困在石頭城,餓病而死。像這樣昏庸殘酷、隻因懷揣一己私利便將人民當籌碼隨便丟來丟去豪賭的人,佛也不會佑他得道的。
接下來,他一個所刺的對象就是陳後主陳叔寶——這個寶貝怎麼舍得漏掉?且看《台城》:
水國春長在,台城夜未寒。
麗華承寵渥,江令捧杯盤。
宴罷明堂爛,詩成寶炬殘。
兵來吾有計,金井玉鉤欄。
台城,在南京雞鳴山下南乾河沿北,此指南京,是陳的都城。這個陳後主,生活奢侈縻費,經常不理政事,日夜與華麗的嬪妃、無聊的文士飲宴,沉湎於醉生夢死之中。據說,隋兵南下,仍是不以為意,終於被俘而去,死於洛陽。這些曆史上的秕糠微細在他的筆下發酵,終至糞土之臭。真是痛快。
最後,他還著重刺了隋煬帝,居然為之一口氣寫下三首詩。先看《江南》:
玉樹歌聲澤國春,累累輜重憶亡陳。
垂衣端拱渾閑事,忍把江山乞與人。
這裏的“玉樹歌聲”,就是陳後主亡國前夕所唱的《玉樹後庭花》之類靡靡之音。這自然讓人想起亡國的陳後主。這個隋煬帝楊廣,驕奢逸佚,不理國政,在他當政後的第十四年便被禁軍將領宇文化及縊殺於江都。隋代的“江山”自然便也調換了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