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煬帝陵》:
入郭登橋出郭橋,紅樓日日柳年年。
君王忍把平陳業,隻換雷壙數畝田。
詩一開頭,講的是隋煬帝在江都大舉興建華麗宮苑,終日優遊逸樂,在紅樓綠柳中登橋乘船,荒淫無度。終於被縊身死,埋葬在揚州城北十五裏的泗橋,舊稱雷壙。一個帝王,什麼業績也沒有,到頭來隻不過占著數畝田的墳墓而已。
最後的一首《春日獨遊禪智寺》:
樹遠連天水接空,幾年行樂舊隋宮。
花開花謝還如此,人去人來自不同。
鸞鳳調高何處酒,吳牛蹄建何處風。
思量隻合騰騰醉,煮酒平陳一夢中。
可謂是《煬帝陵》的姊妹篇。此處曾是隋代的宮殿,隋煬帝與妃子們就在這裏欣賞“鸞鳳”高調,對酒當歌,享盡歡樂。如今呢,自然景物依然如此,然而,主人換了,宮殿已成了寺院。昔日帝王們在這一帶的盛事,如漢代吳王濞的煮鹽,隋文帝的“平陳”,那些無稽的以夢取樂都如夢般過去了,而先天下之樂而樂、後天下之憂而憂的人,早像下而又下的糞便,濁浪排空。
時光恒久悲愴,他就這樣作為唐朝派去的刺客,一個底層的代表者,非但實施了話語幹涉,還圖窮而匕現地,把曆代帝王一個個拉下了台——他們或迫害文化,或壓榨人民,或肉山酒海,或美人歌舞……並分別予以絕不妥協的襲擊。他們都在他的金鍾罩、鐵布衫下現了原形,小了下去。
更為可貴的是:他不僅秉匕首的筆遍地開花,刺了曆代的帝王,還有膽子順帶著刺了他自己同一朝代的唐代帝王。不,他不是不知道活在體製內的舒服,但他不進入那個金光閃閃的安全地帶,去領取薪金,更不領取“車馬費”、“辛苦費”乃至“封口費”,他隻領取良心。
關於唐玄宗李隆基,他在《華清宮》一詩中寫道:
樓殿層層佳氣多,開元時節好笙歌。
也知道德勝堯舜,爭奈楊妃解笑何!
華清宮在長安城東七十裏的臨潼,北向渭河,南倚驪山,上有溫泉。秦始皇時就開始在此修建溫泉宮。唐玄宗李隆基在曆代修建的基礎上,以長安城為藍本,大力經營,改建成自己的離宮。這是一個宮苑成群、尋歡作樂的處所。這首詩,重點是譏刺李隆基的男女關係。
這個楊玉環,原是李隆基兒子即壽王李瑁的妃子,但李隆基看中了,便搶了過來,作為自己的妃子。雖然,他“也知道德勝堯舜”,自己這種行為,在我國傳統道德上是一種“逆倫”行為,是違法的。但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楊妃,他實在忍耐不住,總得取來作為自己的寵物,更何況,他自己是皇帝,誰又能懲罰他呢!應該說,這首詩寫得是相當大膽的,意義也十分深遠。
他在他的當代史的冊頁上也有膽子作下了眉批,眉批不算,覺得話沒說透,還另紙附上,筆墨淋漓——《帝幸蜀》:
馬嵬山色翠依依,又見鑾輿幸蜀歸。
泉下阿蠻應有語,這回休更怨楊妃。
這裏的“帝”指僖宗李儼。在他繼位後的第七年,黃巢率軍攻入長安,他逃入四川。這事與玄宗因安史之亂而逃入四川是同樣的性質。
前有玄,後有僖,都要離開好端端的京都長安而奔逃入川,直到事態平定之後,才又經過馬嵬坡而歸?這到底為了什麼?關鍵何在?曾經有過一種普遍論調,認為是楊妃“誤”了玄宗,即所謂“女人禍國”。
他深惡這種為皇帝開脫罪責的歪理,所以,通過舞女謝阿蠻之口反責一句:“這回休得怨楊妃”呀!意謂,玄宗身邊固然有個楊妃,而你這個皇帝身邊卻沒有楊妃呀,為什麼也要與先皇一樣呀?這裏的阿蠻曾有人指為玄宗“小字”,本文則根據唐鄭處海《明皇雜錄》:“新豐市有女伶曰謝阿蠻,善舞《淩波曲》,常入宮,楊妃遇之甚厚,亦遊於國忠及諸姐妹宅。”他運用這個楊妃好友阿蠻的一句怨言,就把禍國的責任輕輕推回給這些皇帝了。且看玄宗,把楊妃取作自己的寵物之後,“從此君王不早朝”。一個管理天下的皇帝,連會見文武百官的十分鍾早會都不參加了,何談勤政?他委大權於小人楊國忠,官僚貪黷,政治腐敗;僖宗李儼,政權全在宦官田令孜手中,自己抽身專注於嬉遊逸樂……這不正是皇帝自己禍國嗎?他這首《帝幸蜀》一箭雙雕,兩代本朝皇帝穿心而過。
為了否定“女人禍國”的歪理,公正地還責於應該遭到天譴的人,他還另寫過一首《西施》:
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
所謂“女人禍國”,曆來已有不少所謂事例,如妹喜禍夏桀,妲己禍紂王,褒姒禍幽王,以及西施禍吳國之類,這都是為皇帝的無理辯護。就吳國來說,主要在於吳王夫差自己沉溺於逸樂,又殺忠臣伍子胥,偏信奸臣伯嚭等,至於越國滅亡也在於它本身愈來愈衰弱,到句踐第五世無疆,又被楚奪去錢塘江以西國土,以致不久被強秦收降了。
他這詩中提出:“家國興亡自有時。”這“時”,在於一國之君來掌握,春秋時代吳、越的敗亡,當時玄宗與僖宗的“幸蜀”,關鍵在於這些君王自己以及他們的幫閑們。這裏寫的是才情,更是見識。
他曾有一首《感弄猴人賜朱紱》說到諂媚買官的史實:
十二三年就試期,五湖煙月奈相違。
何如買取胡孫弄,一笑君王便著緋。
在此也有一段史實。據《幕府燕談錄》:“唐昭宗播遷,隨駕伎藝人止有弄猴者。猴頗訓,能隨班起居,昭宗賜以緋袍,號孫供奉。”這個唐昭宗李曄,做皇帝到第七年上,藩鎮李茂貞攻陷長安,他“播遷”到華州。這個“弄猴者”跟隨著他,因有一隻能“隨班起居”的猴子,便賜以六品以上的大紅官服,即封為六品以上的官。他自然要聯想到自己,才華橫溢,相別“五湖煙月”,參與科考十幾年,仍是白身一個,因而氣憤地表示,也去買隻猴子來弄弄,隻要博得“君王”一笑,便是峨冠到手。曆史大浪淘沙,留下來的都是實話——我們把這些話叫做真理。
就這樣,他對自己所生活的唐代帝王也毫不忌諱,尤其是僖宗和昭宗,還正是與他同時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主宰者呢。還有一事更值得注意,就是當他潦倒大半生之後、終於受到吳越王重用時,他看到吳越王的缺失處,照樣也寫詩譏刺,並不繞著走。且看《題磻溪垂釣圖》:
呂望當年展廟謨,直鉤釣國更誰如?
若教生在西湖上,也是須供使宅魚。
這“使宅魚”實際就是吳越王向西湖漁民抽的“魚稅”。按照規定,這“使宅魚”即使捕不到魚,也是要交的,這就加重了漁民的負擔,所以他便要刺他一下。至於是否會使自己與吳越王之間的感情受損害?或者引發難以估計的後果?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雖然他也深知自己早負譏刺之名,亂世殘生,自己隨時都有可能成第二個漢末禰衡。
“溫柔終益己,刁唆是禍胎”,如同民間所傳,他出口成讖。在武人稱雄的唐末亂世,出言不慎都會招致殺身之禍,何況是明目張膽的譏刺?盡管唐朝那個時代的“上”比較寬容,可他也還是因為“刺上”而使自己受到了傷害。據《唐才子傳》載:“唐昭宗欲以甲科處他,有大臣舉隱《華清宮》詩雲:‘也知道德勝堯舜,爭奪楊妃解笑何’,其事遂寢。”這分明是招惹了昭宗的前輩玄宗而得的結果。如無此事,他本人很可能朝九晚五、進入體製,還可能得一生甜睡,天明天暗都不必醒來。然而,他並不因此而後悔。他隻要醒著。一直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