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大齊的子民,國君也不好將女嬰再次丟棄,更何況白衣真人才說要心懷善念,眼下恰是最好時機。幾番思慮之後,他將女嬰抱回宮中,取名九辭,寄養在國仗君景天名下。不料當夜,決堤數十日的湄陽河水勢漸緩,幾日後,水患終於平息。天災不再,之後的治理工作也出奇地順利。國君大喜,將女嬰接回宮中,加封為祺福帝姬,昭告天下,並許諾,日後不論他的哪個子嗣登基,她一定是中宮王後。
而我,好巧不巧,正是被國君抱回的女嬰。
嬤嬤說起這樁事時,顫顫巍巍地握著我的手,感歎我功德無量,是大齊的福星,自出生起就心懷大齊,心懷江山,心懷社稷。我幹笑著摸了摸鼻子,暗忖自己除了不知被誰遺棄在決明山之外確實沒做什麼救國的事。可當我真說出心中所想,嬤嬤卻哭了,她覺得我謙虛。
我著實不是謙虛,但類似的話我不曾再說。因為從沒有一個人來問一問我,願不願意做大齊的帝姬,未來的王後。
此後兜兜轉轉十五年的光景,大齊雖不算平平順順,但好歹再無天災人禍。隻是順應天命,國君身體日漸孱弱,立儲一事在朝堂上被頻頻提及。自古皇族出紈絝,可大齊這六位世子,卻一位比一位出色,金銀珠寶、賭博、美色,一樣都不貪戀,平日裏最大的愛好就是讀書理政,抽空還去太學進修,實在是當世青年的傑出榜樣。
除了這些,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至今都未娶妻。
若問原因,其實很簡單,他們都在等一個人。而這個人,說來慚愧,正是如假包換的本帝姬。
不是我對自己的外貌有多自信,而是他們覺得,娶了我,就等同於被封為下一任國君。沒有人不想當國君,所以犧牲一下婚姻大事也不是什麼大問題。這樁想法直接導致,六位世子一個接一個找到國君,聲情並茂地吐露出對我的愛慕之情,且一定會以“兒臣願娶九辭為妻請父王恩準”結尾,整齊劃一的論調讓我幾乎懷疑他們私下是不是找同一個軍師寫出的奏表。
桑俞同我分享完這樁宮闈秘辛後,興高采烈地問我有什麼看法。我想了想,讓她再去打聽打聽世子的軍師是誰,我要請他替我寫這周博士留下的課業。
世子娶妻,帝姬嫁人,這本該是一樁大喜之事,卻讓國君犯了難。因世子有六個,我卻隻有一個。我想如果可以,國君一定想把我同時許給六個世子,隻是這麼做有違人倫常理,所以隻能另擇他法。
前些日子,國君特意把我招到禦書房,屏退眾人,笑眯眯地同我道,他的六個兒子,我對其中哪一位有愛慕之意。言語裏一派謙和溫柔,似乎是怕我被嚇著一般。
我想誠實回答,一位都沒有,又怕拂了國君的麵子。誠然,被封為帝姬時國君沒有問一問我的意思,但正是因為他發現我,才沒有讓我餓死在深山荒野,之於我也算有救命之恩。
其實不隻是對一眾皇子,我自小便無任何感情,更不知哭或笑的意義。宮中最小的帝姬賀連慕,曾養過一隻通體雪白、雙瞳異色的波斯貓,名叫“雪花”。十四歲那年,賀連慕患了哮喘,太醫說她不能再養貓,於是便將雪花寄養在我宮中。
那時雪花不過才七八個月的模樣,圓圓的頭、小小的耳朵、濕漉漉的大眼睛,煞是可愛。每日太學放學後,我總會同它在院中玩一會兒,才去做功課。賀連慕曾在我宮外偷偷看過它兩次,見我將它養得毛色甚好,且日漸豐腴,也漸漸放下心來。
隻是好景不長,數月後,宮中鬧鼠疫,各宮苑皆備了許多耗子藥。桑俞未曾留心,讓雪花誤食了灌了毒的小黃魚,被侍女發現時,屍體都僵了。
我看著刺槐下的雪花團成一個白色的小球,可以想象它臨死前的痛苦之狀。我覺得該做些什麼,可一時又不知道要做些什麼。桑俞跪在一旁哭得凶,邊哭邊扯我的裙裾:“主子,都是桑俞的錯,您打我也好罵我也好,別不說話啊!萬一憋壞了身子,桑俞、桑俞……”
我彎腰將她扶起來,想了想,道:“這事先別告訴阿慕,她……”
“別告訴我什麼?”
身後響起脆生生的一聲。我回過身,下意識地挪了挪身體想要擋住樹下的雪花。著了淡色宮裝的賀連慕從券門外疾步走來,興致勃勃道:“皇姐,雪花呢?前些日子太醫說我的病症全好了,可以把雪花接回宮裏養幾日……”
她的目光望向我身後,猛地收住腳步。
我又挪了挪身子。
桑俞不安地看著我,我不安地看著賀連慕,而賀連慕……倒是沒有不安,隻是呆愣許久,終於“哇”的一聲哭出來。這一哭便哭了半個時辰,我看她梨花帶雨甚是可憐,而且頗有要哭昏過去的架勢,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隻得硬著頭皮道:“你不要太難過,不過是一隻貓,你若喜歡我再命人去幫你……”
話未說完,她抽泣著打斷:“皇姐,雪花好歹跟了你半年,你竟一點感情都沒有,你怎能如此冷血?”
我怔在原地,直到她哭著從我宮中跑出去,也未曾想通,她斥責我冷血是何故。
其實在我心中,喜歡一隻貓,同喜歡一個人並無差別。起初我隻當自己年紀小,不懂得這紅塵俗事,可直到如今,已是情竇初開的年紀,連幾個妹妹都已春心萌動,我仍然未對任何一個男子生出曖昧之心。
後來某一日在太學的術數課上,我神遊天際,想起前些天馮博士教的“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之類的詩詞,一時不解其意,便在草紙上亂塗,寫下“情為何物”四個大字。
同座的賀連崇眼風飄過來,望了望草紙,又望了望我,輕輕笑了聲:“需要私塾補課嗎?”
因是同座,我與賀連崇平日倒是走得近些。若論功課,他亦算得上佼佼,偶爾遇到課業上不懂的問題,我也時常向他討教兩句。
於是,我將草紙推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