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奶奶(2 / 3)

“金大奶奶難道不難受嗎?”我相信金大奶奶臉在那時一定比平常難看。

“誰管她難不難受呢,反正我大伯常常罵她的。”小虎子仰起頭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紅薯,好像很得意的樣子。

“我猜金大奶奶一定常常哭的吧?”因為我親耳聽見她哭過幾次,而眼前我又似乎看到她一拐一拐地拿著手帕偷偷地拭淚了。

“‘老太婆’不止常常偷哭,她還會私底下暗暗地咒人呢!有一天我走過她窗戶底下,她正在咕哩咕嚕地罵我大伯沒有良心,罵我娘尖酸刻薄。我暗地裏告訴了我娘,我娘馬上輕手輕腳,悄悄地——悄悄地——走到‘老太婆’房門口——”小虎子說到這裏,壓低了嗓子,眼睛一瞪,將頸子縮起,從他麵部的表情,我又好像看見了金二奶奶鋒利的眼睛滿露凶光,躡手躡腳站在金大奶奶門外,如同一隻母貓要撲向一隻待斃的老鼠一樣;“喔!”想到這裏,我不由得將自己的胸前衣服一把抓住。

“我娘將房門一腳踢開,跳進去將‘老太婆’的頭發一把抓住!接著一頓狠打,‘老太婆’像殺豬一般叫了兩聲,就嚇得絕了氣。”

“哎呀!”我雙手一鬆,手裏剩下的半截烤紅薯滑到地上去了。

小虎子看我吃了一驚愈更得意,吐了一口唾沫接著說:“後來我爹跑進來,將‘老太婆’灌了兩碗薑湯,她才醒過來,這一嚇,‘老太婆’半個月都起不了床,嘻嘻,有趣!”

自從我與金家認識以來,順嫂一直都是金大奶奶的好朋友,不過順嫂與金大奶奶的交往一向都是秘密的。她總是揀著金二奶奶到廚房裏去罵傭人,或是在前廳打牌的時候,才悄悄地溜到金大奶奶的房裏去。她們有時聊得很久,而且順嫂出來的時候,往往帶出來一雙紅眼眶及一對鼓得脹脹的胖腮幫子,這是順嫂聽了不平之事的征象。

“順嫂,你說金家全家哪一個人最好?”有一次我們從金家出來時,我在路上問她。

“當然是大奶奶嘍。”順嫂不假思索地答道。

“可是小虎子告訴我‘老太婆是一個頂頂惹人厭的老東西’呢!”我又想起小虎子那天對我講的那一些話了。

“胡說八道!”順嫂的胖腮幫子漸漸地鼓起來了,“這起人都喪盡了天良,一齊拿人家來做出氣包罷咧。唉!金大奶奶的身世不知道多麼地可憐呢!”

“她怎麼可憐法?”我好奇地問道,我也覺得金大奶奶有點可憐,可是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可憐。

“小孩子不要察是察非。”順嫂雖然已經過了四十歲,可是有時候她的話要比她的年紀老得叫人難受得多,這是我一向不依的,於是我便放出了一切糾纏的法寶,非迫得順嫂屈服不可。終於順嫂答應在吃過晚飯以後告訴我聽,不過她卻要我賭咒絕對不可告訴旁人聽。她說,要是這些話傳到金二奶奶耳裏去的話,金大奶奶就要吃苦頭了。

吃完晚飯後,我拿了一張小竹凳跟順嫂一塊兒到院子裏納涼,順嫂便道出了金大奶奶的往事,在沒有講之前,她又再三囑咐我,千萬不要對別人提。我閉著眼睛賭了咒,她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開始說:

“金大奶奶以前嫁過人,夫家有錢得很。金大奶奶告訴我,金家現在住著的那幢房子以及他們大部分的田地都是她前頭那個男人的。金大奶奶以往過過一段舒服的日子,可惜她的前夫一向有癆病,沒有幾年就死去了。那時金大奶奶才三十歲出頭,又沒有兒女,孤零零一個人守寡。當然囉,一個女人有了一點錢總是難免要給人計算。”順嫂的胖腮幫子又漸漸地鼓起來了。

“首先就是金大奶奶夫家的那起混賬親戚,跑來明爭暗搶,弄掉好些田產,後來金大奶奶不知走到哪一步倒楣運,又碰上了現在這個金大先生。那時金大先生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剛從上海讀了點書回來,別的沒有學到,反而學得滿身瀟灑及一嘴巴油腔滑調。我聽別人說,金大先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白相人,他在上海徐家彙一帶有些黑勢力。”

“金大先生不像個壞人嘛!”金大先生的那撮俏皮的胡子及胸前那條紅領帶給我的印象,使我向順嫂抗議。

“嘿!難道壞人臉上都刻了字的嗎?”順嫂的胖腮幫子已經鼓成了兩個小皮球,“就是因為他‘不像個壞人’,金大奶奶才上了他的當。那時候金大先生住在金大奶奶家對麵,天天跑來金大奶奶家中瞎混,混來混去,就把金大奶奶騙上了。金大奶奶告訴我,金大先生剛和她結婚時對她好得很,後來把田契首飾拿到手,就完全變了一個人,對她不是罵就是打,從來沒有一點好顏色給她看。更糟糕的便是自從金二奶奶搬進來後,便把金大奶奶在家中的地位搶去了,而且還幫著金大先生來欺負她。唉!可憐她在家連一個訴苦的人都沒有。”

“你不是說金大奶奶的夫家還有一幫‘混賬親戚嗎?’”

“哎呀呀!快別提那班混賬親戚了,金大先生隻消花幾個錢都塞住了他們的嘴,而且金大先生在上海還交結了不少不三不四的人呢,誰願意惹麻煩?”

“金大奶奶以前用著的那批老傭人難道看得過意?”我在金家,很少看見那些傭人跟金大奶奶講話,即使偶爾講兩句,一看見金二奶奶走來,馬上便慌慌地走開了。

“那些沒有良心的,還不是跟著金二奶奶一個鼻孔出氣,就算有幾個有良心,為著飯碗,也不敢說什麼話。唉!我實在可憐她。”順嫂歎了一口氣。兩個小皮球是消掉了,可是一對眼眶卻漸漸地紅了起來。我看見順嫂滿麵充滿著憐憫的神態,我也似乎覺得金大奶奶那雙假眉及一拐一拐的小腳雖然看著別扭,但是怪可憐的。

我們跟金家做了幾個月的鄰居,我差不多每天都可以從小虎子那兒得來一些關於金大奶奶的消息,什麼他大伯帶了個女戲子來家裏吃飯,“老太婆”想吃醋,反而挨了一頓揍;“老太婆”倒茶的時候打破了他娘的茶壺,給他娘罵得躲在房間裏不敢出來;還有什麼阿紅有一次忘了端飯給“老太婆”吃,“老太婆”想罵她,結果反被阿紅拿話氣哭了。總而言之,金家無論哪一個跟金大奶奶起衝突,結果總該金大奶奶倒楣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