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玉卿嫂啊?”他大驚小怪地問。
“就是我的新奶媽哪。”我喊慣了奶媽一時改不過口來。
“哈哈,容容這麼大個人還要請奶媽來喂奶呢!”唐道懿拍著手來羞我,兩道鼻涕跑出來又縮了進去,邋遢死了!我漲紅了臉罵了他幾聲打狗屁,連忙叫老曾拖車子走了。
我一進了屋就嚷著要找玉卿嫂,我媽說她早來了,在我房裏收拾東西呢!我三步作兩步地跨到樓上房中去,看見玉卿嫂正低著頭在鋪她的床。她換了一身亮黑的梅點紗,兩隻手膀子顯得好白淨。我覺得她實在長得不錯,不過她這種漂亮,一點也不像我們家剛嫁出去那個丫頭金嬋,一副妖嬈嬌俏的樣子,她一舉一動總是那麼文文靜靜的,大概年紀到底比金嬋大得多,不像金嬋那麼整天瘋瘋癲癲的了。我輕手輕腳地走到她後麵,大聲喝了一下,嚇得玉卿嫂回過頭來直拍著胸口笑道:“我的少爺,你差點把我的魂都嚇了走。”我笑得打跌,連忙猴向她身上跟她鬧著玩,我跟她說她來帶我,我好開心,那幾天我奶媽不在,我一個人睡在樓上,怕得不得了,夜晚尿脹了也不敢爬起來屙,生怕有鬼掐腳似的,還落得胖子大娘取笑半天。我跟她在房裏聊了好一會兒,我告訴她我們家裏哪個人好,哪個人壞,哪個人頂招惹不得,玉卿嫂笑著說道:
“管他誰好誰壞,反正我不得罪人,別人也不會計算我的。”
我忙搖著手說道:
“你快別這麼想!像胖子大娘,就壞透了,昨天她在講你長得太好了,會生是非呢!”
3
大概玉卿嫂確實長得太好了些,來到我們家裏不上幾天就出了許多事故。自從她跨進了我家大門,我們屋裏那群齋狠了的男光棍傭人們,竟如同蒼蠅見了血,玉卿嫂一走過他們跟前,個個的眼睛瞪得牛那麼大,張著嘴,口水都快流出似的。胖子大娘罵他們像狗舔屎一樣,好饞。這夥人一背過臉,就嘰嘰喳喳,不知在鬧些什麼鬼。我隻是聽不見罷咧!要是給我捉到了他們在嚼嘴混說我們玉卿嫂,我可就要他們好看!
有一晚吃了飯,我去找門房瞎子老袁,要爬到他肩上騎馬嘟嘟,到我們花園去采玉蘭。我們花園好大,繞一圈要走老半天,我最喜歡騎在老袁肩上爬到樹上去摘花了。其實老袁這個人樣樣都好,就是太愛看女人,胖子大娘講他害火眼準是瞧女人瞧出來的。我走到大門口,看見他房裏擠了好些人在聊天,湖南騾子老曾、廚房裏打雜的小王,還有菜園裏澆糞的秦麻子,一群人交頭接耳不知在編派誰,我心裏很不受用,忙踮了腳走到窗戶底下,豎起耳朵用力聽。
“媽那巴子!老子今天早晨看見玉卿嫂在晾衣服,一雙奶子鼓起那麼高,把老子火都勾了上來了。呸!有這麼俏的婊子,和她睡一夜,死都願了。”講話的是小王,這個人頂下作,上次把我們家裏一個丫頭睡起了肚子,我媽氣得把他攆了出去,他老子跑來跪倒死求活求,我媽才算了。
“你呀,算了罷,舔人家的洗腳水還攀不上呢。”老曾和小王是死對頭,一講話就要頂火的。
“罷、罷、罷,”老袁搖手插嘴道,“這幾天,你送小少爺回來,怎麼一徑趕著要替小少爺提書包上樓呢?還不是想去聞聞騷?”講得他們都笑起來了,老曾氣得咿呀唔呀的,塞得一嘴巴湖南話,說也說不清楚。
秦麻子忙指著老袁道:“你莫在這裏裝好了,昨天玉卿嫂替太太買柿子回來,我明明瞧見你忙著狗顛屁股似的去接她的籃子,可不知又安著什麼心!”
幾個七嘴八舌,愈講愈難聽,我氣得一腳踢開了門,叉起腰恨恨地罵道:
“喂!你們再敢多說一句,我馬上就去告訴玉卿嫂去,看她饒不饒得過你們。”
哪曉得小王卻涎著臉笑嘻嘻地向我央道:“我的好少爺,別的你千萬莫跟她說,你隻問她我小王要和她睡覺,她肯不肯。”
那幾個鬼東西哄然笑了起來,我讓他們笑呆了,遲疑了好一會兒,連忙回頭跑到樓上找到玉卿嫂,氣喘喘地跟她講:“他們都在說你壞話,小王講他要和你睡覺呢!你還不快點去打他的嘴。”
玉卿嫂紅了臉笑著說:“這起混賬男人哪有什麼好話說,快別理他們,隻裝聽不見算了。”
我不依,要逼著她去找他們算賬,玉卿嫂說她是新來的,自然要落得他們嚼些牙巴,現在當作一件正經事鬧開來,太太曉得不是要說她不識數了?
可是第二天就有事情來了。姑婆請我媽去看如意珠的《昭君和番》,屋裏頭的人乘機溜了一半,那晚我留在房中拚命背書,生怕又挨老師罰。
滴答滴,
滴答滴,
鍾擺往來不停息,
不停息,
不停息,
——
我的頭都背大了,還塞不進去,氣得把書一丟,一回頭,卻看到玉卿嫂踉踉蹌蹌跑了進來,頭發亂了,掉了一綹下來,把耳墜都遮住了,她喘得好厲害,胸脯一起一伏的。我忙問她怎麼回事,她喘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我問她是不是小王欺負她了,她點了一點頭,我氣得忙道:
“你莫怕,我等我媽回來馬上就講出來,怕不攆他出去呢!”玉卿嫂忙抓住,再三求我不要告訴我媽,她說:
“這沒有什麼大不了,少爺千萬別鬧出來,反倒讓別人講我輕狂,那個死鬼吃了我的苦頭,諒他下次再也不敢了。”
第二天,我看見小王眼皮腫得像核桃那麼大,青青的一塊,他說是屙尿跌著的,聽得我直抿著嘴巴笑。
4
我們在桂林鄉下還有些田,由我們一個遠房叔叔代收田租,我們叫他滿叔。他長得又矮又胖,連看不見頸子的,背底下我們都喊他做壇子叔叔。一年他才來我們家裏兩三次,隻來給我媽田租錢罷了。胖子大娘說壇子叔叔本來窮得快當褲子了,幫我們管田以後,很攢了兩個錢,房子有了一大幢,隻少個老婆罷了。他和花橋柳家有點親,所以玉卿嫂叫他做表哥的。不知怎麼回事,自從玉卿嫂來了以後,滿叔忽然和我們來往得勤了。巴巴結結今天送隻雞來,明天提個鴨來。有事沒事,也在我們家裏泡上半天。如果我媽不在家,他就幹坐著,等到我放學回來,他就跟到我房間裏和我親熱得了不得,問長道短的:“容哥兒愛吃什麼?要不要吃花橋的碗兒糕?滿叔買來給你。”平常他一來隻會跟我媽算錢,很不大理睬我的。現在突然跑來巴結我,反倒弄得我一頭霧,摸不清門路了。我問胖子大娘為什麼壇子叔叔近來這樣熱絡,她笑著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