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寶!玫寶!”玫倫打量著玫寶笑著叫道,“我真不相信我的眼睛,才是兩年,你長得這樣高大了!”
玫寶激動得滿麵血紅,她一進門就想撲到她姊姊身上,可是她和玫倫站在一起時,突然發覺自己比玫倫高出了半個頭,身軀比她細巧的姊姊好像要大上一倍似的,玫寶呆住了,尷尬地搓著雙手。
“你看,”玫倫搖搖頭笑道,“鼻子凍得那麼紅。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還是以前那副任性的脾氣。”
玫寶心中想叫道:“姊姊,我要使你驚奇,要你高興。”可是玫寶的喉嚨好像給痰塞住了似的,站在玫倫麵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玫倫笑得十分親切,眼睛裏充滿了愛憐與縱容的光彩,但是也許因為玫倫打扮得太漂亮了,使得玫寶不敢驟然上前親近她姊姊。玫倫穿著一襲榴花紅低領的縐紗裙,細白的頸項上圍著一串珊瑚珠,玫倫的頭發改了樣式,聳高了好些,近太陽穴處,刷成兩彎嫵媚的發鉤。眼角似有似無地勾著上挑的黑眼圈。玫瑰色的唇膏,和榴花紅的裙子,襯得她的皮膚潑乳一般。
“快來,到客廳裏暖暖。我還有個朋友,你來見見。”玫倫拖著玫寶的手走進客廳。玫倫的客廳十分小巧,一套沙發,一架座地身曆聲唱機,一隻桃花心木書架,架上擺著兩套雜誌,一套Vogue,一套Bazaar,客廳的牆上卻點著兩隻中國宮燈。客廳的光線暈黃柔和,所有的陳飾總是巧克力和牛乳二色相間。長沙發上坐著一位男客,看見玫寶和玫倫走進來,站起身來對著玫倫說道:
“這位大概是你的妹妹吧,Merriam?”
“是啊,張漢生。這就是我常對你說我最寵愛的玫寶。”玫倫踮起腳尖摟著玫寶的肩膀說道。玫倫替玫寶介紹說張漢生是她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同學,正在電機係讀博士學位。玫倫遞給玫寶一杯熱咖啡,然後在張漢生身旁坐下。張漢生穿著一套深黑色Ivy-League式的西裝,戴著寬邊眼鏡,年輕、自信、精明而有條理。他對玫倫講話時,語調十分親切,一徑叫著她的英文名字Merriam。玫倫靠得張漢生很近,口中問著玫寶一路上旅行的情形,問完一句總朝著張漢生嫵媚地笑一下。
“你從密歇根坐Greyhound Bus來的?”玫倫問玫寶道,“那種車子真會坐壞人的。”
“是啊!”張漢生接著說道,“我跟你一個想法。我從紐約坐到芝加哥一次,一天一夜,從那次以後我再也不坐Greyhound了。”
“你在東京住什麼旅館?”玫倫問道。
“機場附近的王子旅館。”玫寶說。
“傻子!為什麼不住帝國大飯店?反正航空公司出錢。”玫倫指著玫寶大笑說道。
“我記得我來的時候停在東京,也是住帝國大飯店。我吃了三頓五塊美金的大餐。那邊的炸生蠔真是名不虛傳!”張漢生也跟著玫倫笑著說道。玫寶低下頭一口一口謹慎地啜著咖啡,她覺得她的臉上燙得火燒一般,耳朵裏充滿了玫倫一聲高一聲低喜悅清脆的笑聲。玫寶不明白姊姊為什麼這樣愛笑,以前玫倫笑起來最多抿抿嘴,從來沒有笑得這樣爽朗,姊姊心裏一定非常快樂,玫寶心裏想道。
“Merriam,Stein夫婦今晚請些什麼人?”
“張乃嘉夫妻,Judy王,Albert李,Rita周,還有一些美國朋友,全是猶太人。”
“我最看不來張乃嘉兩夫妻,來了美國十幾年,還那麼出不得眾,小裏小器。”
“你的性情也古怪,不喜歡他們就別理他們算了。”
玫寶的眼睛從桃花木書架那兩排色彩鮮豔的時裝雜誌一直溜過去,溜過張漢生微皺的眉頭,玫倫嫵媚的發鉤,然後停到乳黃色牆上那兩盞精致的中國宮燈上,朱紅的絡纓綰著碧綠的珠子,燈玻璃上塑著一對十四五歲梳著雙髻的女童在撲蝴蝶。玫倫從朱麗亞音樂學院轉到哥倫比亞念圖書館學的時候,玫寶從台北寄給玫倫這對宮燈,她要玫倫把這對燈掛在鋼琴上。她要這對燈照著姊姊的琴譜,提醒姊姊不要忘記練琴。
“姊姊,你的鋼琴呢?”玫寶突然問道。
“鋼琴?”玫倫怔了一下,然後一隻手扶住額頭放聲笑了起來,“說起鋼琴我還有一個笑話呢,張漢生,你不是記得我住在Vil1age時有架舊鋼琴嗎?我搬家時,送給樓底的房東太太她不肯要。我後來花了五塊錢才叫人搬走丟掉的。美國房子裏的空間珍貴。舊東西沒人要,怕占地方。”
玫倫笑得前俯後仰,她身上的縐紗裙窸窸窣窣發著響聲。玫寶覺得姊姊通身豔色逼人,逼得人有點頭暈。客廳裏的電話鈴響了,玫倫走過去拿起聽筒說道:“Hello Rita?好,我們就來接你,我妹妹剛才從台北來,我們陪她說了一會兒話。”玫倫朝著玫寶笑了一下,放下聽筒說道:“玫寶,我們馬上要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宴會,上星期就訂下了。你在這裏休息一會兒,看看雜誌,餓了冰箱裏有龍蝦三明治。”
“我先去把車子開過來你再下樓吧。”張漢生說,“外麵冷,天氣預測說今晚有雪。”
張漢生離開後,玫倫回到房間再裝飾了一番,穿上一件黑呢鑲皮領大衣,襟上別著一朵血紅的玫瑰。她走出來,戴上一副黑紗手套,然後在玫寶腮上輕輕擰了一下,笑著說道:
“玫寶,你不知道我見了你多開心!”
玫寶低著頭,不住地搓著一雙白胖的小手。
“怎麼了?妹娃兒。”玫倫把玫寶挽住說道,“聽姊姊說,明天我叫張漢生開車來,我們一塊兒出去替你添幾件衣服,去雷電城看場電影,然後我要張漢生請我們去atown吃晚飯,讓你在紐約開開眼界,好不好?其實紐約也沒有什麼好玩的,你住久了就知道了。”
“姊姊——”玫寶的聲音有點顫抖。
“怎麼回事,我的寶貝妹妹,讓姊姊告訴你一個秘密。本來我跟張漢生計劃後天上華盛頓,去跟他母親一齊度聖誕,然後我們就宣布訂婚了。當然你來了,姊姊總得要陪你玩幾天,我們遲些時再去。所以我告訴你我聖誕前後要忙壞了,我花了一整天工夫替他母親買禮物,我要她對我有好印象,免得我們的婚事受阻。”
“姊姊——”玫寶抬起頭望著玫倫叫道。她心裏急著想說:我本來想使你感到意外,要你高興。可是她的嘴唇抖了半天卻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