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這一代作家,深感到上一輩青年叫囂蠢動促進共產黨勢力在大陸……是不可能受這種烏托邦式新社會思想的誘惑的。他們對祖國的熱愛(雖然他們不愛寫反共八股),養成他們一種尊重傳統、保守的氣質,同時他們在表達現實方麵,力創新境,二十世紀早期大師所試用的技巧,可以運用的盡情運用,不管報章的非議,和一般懶惰讀者的不耐煩。他們這種一方麵求真,一方麵把自己看作中國固有文化的繼承人、發揚人的態度一貫著二十世紀文藝的真精神,而這種精神。在年輕一輩西方作家中反而不易見到。

在《謫仙記》、《遊園驚夢》兩本短篇集子裏,白先勇所重印的早期小說隻有四篇:《我們看菊花去》、《玉卿嫂》、《寂寞的十七歲》、《那晚的月光》,餘者都是到美國後才寫的。後期的作品無疑較早期的成熟。作者西洋小說研讀得多了,閱曆廣了,對中國和中國人的看法更深入了,尤其從《永遠的尹雪豔》到《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那七篇總名《台北人》的小說,篇篇結構精致,文字洗練,人物生動,觀察深入,奠定了白先勇今日眾口交譽的地位。在這些小說,和好多篇以紐約市為背景的小說裏,作者以客觀小說家的身份,刻畫些與他本人麵目迥異的人物。他交代他們的身世,記載他們到台灣或美國住定後的一些生活片段,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了二十年來大陸淪陷後中國人的精神麵貌。《台北人》甚至可以說是部民國史,因為《梁父吟》中的主角在辛亥革命時就有一度顯赫的曆史。艾略特曾說過,一個現代詩人,過了二十五歲,如想繼續寫詩,非有一種“曆史感”(The histori)不可,白先勇也是在二十五歲前後(到美國以後),被一種“曆史感”所占有,一變早期比較注重個人好惡、偏愛刻畫精神麵貌上和作者相近似的人物的作風。白先勇肯接受這種“客觀”的訓練,而且有優異成績的表現,表示他已具有創造偉大長篇小說的條件。我想他不可能停留在目前這種客觀階級上而滿足;可能他已在進行寫長篇,而我們可以預測在這個長篇中,早期小說的“主觀”成分和近年小說“客觀”成分一定會占同樣的重要性:每一部偉大長篇可說都是“主觀”境界和“客觀”現實融和成一體而不再分化的一種東西。事實上,在他近年小說中,“主觀”成分依舊存在,歐陽子女士說得好,讀它們時,“我們好像能夠隱約聽見他的心聲”。

白先勇早期小說可分兩類:一類是或多或少憑借自己切身經驗改頭換麵寫成的小說:《金大奶奶》、《我們看菊花去》、《玉卿嫂》、《寂寞的十七歲》。這些小說在形式上都是第一人稱的敘述,但講故事的人同後期小說《謫仙記》裏的“我”不相同,多少表露出作者童年、少年時代的自己。《金大奶奶》、《玉卿嫂》裏的“我”,別人都叫他“容哥兒”,顯然是作者自己的化身,雖然金大奶奶和玉卿嫂悲劇的故事,已經作者提煉過,不一定完全依據當年所記憶的事實。《我們看菊花去》裏被送進精神病院的姊姊,可能是虛構的人物,但這種深摯的姊弟之愛,我想有自傳性的基礎,在作者別的小說裏也能見到。同時這篇小說的創作可能也受到威廉士(Tennese Williams)名劇《玻璃動物園》(The Glass Menagerie)的啟示。白先勇對威廉士似乎有偏好〔別的小說裏他曾提到《欲望街車》和《流浪者》(The Fugitive Kind)這兩部電影〕,可能因為他們對於畸形的小人物有同樣的興趣和同情。

白先勇抗戰期間住在桂林,家裏有很大的花園(“我爸那時在外麵打日本鬼,蠻有點名氣”——《玉卿嫂》),抗戰勝利後,他住在上海附近虹橋鎮,可能也住過南京,在讀高中時,已遷居台北。我同白先勇雖然見過幾次麵,通過不少信,但從未談及他的家世和私人生活,但從他作品上的推測,我們可以知道他早年的一些經曆。

白先勇早期小說的第二類,幻想(fantasy)的成分較重,最顯著的例子是《青春》,敘述一個老畫家在白日當空的海邊上,企圖在繪畫一個裸體少男的過程中,抓回自己已失去的青春。最後他想掐死那少年,因為那少年的每一舉動,對他都是“一種引誘,含了挑逗的敵意”,最後少年一跳到水中,往海灣外遊去,而老畫家自己卻“幹斃在岩石上”,“手裏緊抓著一個曬得枯白的死螃蟹”。這篇小說可說完全是寓言,題材和主題多少受了托馬斯·曼中篇小說《威尼斯之死》(Death in Venice)的影響。幻想成分很重的另一篇是《月夢》,敘述一位老醫生在無法救活一個患肺炎少年的前後,對過往一段寶貴經驗的追憶。此外,《悶雷》、《黑虹》、《小陽春》、《藏在褲袋裏的手》,也多少是幻想的產物:它們的人物有其社會的真實性,但他們的舉止、脾氣都有些別扭乖張,不像《台北人》的人物,幾筆素描即能活現紙上的真人。作者有意創造憑自己主觀想象所認為更具真實性的成人世界,而這裏麵的“畸人”都有這個特征:一方麵逃避現實、厭惡現實,一方麵拚命想“抓”住(“抓”、“扯”這類字在白先勇小說裏經常出現)現實,在夢幻裏、在自卑或強暴的舉動中去找它。他們大半在黃昏月夜開始他們的活動(《黑虹》的女主角耿素棠走遍了台北市,從中山橋頭一直走到碧潭)。作者描寫黃昏月夜的氣氛特別賣力,無疑的,隻有在這種氣氛中他的人物才能顯出其真實性。《那晚的月光》(原名《畢業》,對剛離開大學的作者,畢業後的出路無疑是切身問題)是部介於第一、第二類之間的小說。大三學生李飛雲在“太美”的月光之下,糊裏糊塗地愛上了餘燕翼。她現在“麵色蠟黃”,大了肚子,他自己即將畢業,前途茫茫:月光下夢幻似的真實帶給他的是使他厭惡而不得不關注的現實。他安慰她,要帶她“去看新生的《鴛鴦夢》”,事實上他們的鴛鴦春夢,雙宿雙飛的日子已無法抓回了。

寫早期小說時,白先勇一直在技巧上用工夫,但火候未到,有時不免顯露模仿的痕跡。但有時借用現成的故事,別出心裁,很值得我們讚賞。《悶雷》顯然是潘金蓮、武大郎、武鬆故事的重寫,潘金蓮雪夜向武鬆挑情一節,改寫得特別好。“金大奶奶”是位矮胖“老太婆”,在金大先生把“上海唱戲的女人”帶回家辦喜事的那晚上,服“來沙爾”藥水自殺。寫這兩段情節的對照,作者可能借用《紅樓夢》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的寫法,正因為金大奶奶一點也不像林黛玉,更顯得她被人欺虐無告身世的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