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是一個道道地地的中國作家。他吸收了西洋現代文學的各種寫作技巧,使得他的作品精煉、現代化;然而他寫的總是中國人,說的是中國故事。他寫作極端客觀,從不在他作品裏表白自己的意見。可是讀他最後幾篇小說,我們好像能夠隱約聽見他的心聲。我們感覺得出,他也像《謫仙記》裏的慧芬那樣,為著失落了的中國(李彤),心中充塞著一股極深沉而又極空洞的悲哀。
白先勇早期的短篇小說
夏誌清
一
白先勇的第一篇小說《金大奶奶》發表在一九五八年九月號的《文學雜誌》上,那時他剛念完大學一年級。以後十年多,到一九六九年正月為止,他發表了二十四個短篇(白先勇所發表的短篇小說,我所見到的一共有二十四篇。除頭三篇外,其餘的都刊載在他自己創辦的《現代文學》上:一、《金大奶奶》(《文學雜誌》五卷一期,一九五八年九月),二、《入院》(《文學雜誌》五卷五期,一九五九年一月),三、《悶雷》(《筆彙》革新號一卷六期,一九五九年十月),四、《月夢》(筆名鬱金,《現代文學》第一期,一九六〇年三月),五、《玉卿嫂》(筆名白黎,同期),六、《黑虹》(筆名蕭雷,第二期,一九六〇年五月),七、《小陽春》(第六期,一九六一年一月),八、《青春》(第七期,一九六一年三月),九、《藏在褲袋裏的手》(第八期,一九六一年五月),十、《寂寞的十七歲》(第十一期,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十一、《畢業》(第十二期,一九六二年一月),十二、《芝加哥之死》(第十九期,一九六四年一月),十三、《上摩天樓去》(第二十期,一九六四年三月),十四、《香港——一九六〇》(第二十一期,一九六四年六月),十五、《安樂鄉的一日》(第二十二期,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火島之行》(第二十三期,一九六五年二月),十七、《永遠的尹雪豔》(第二十四期,一九六五年四月),十八、《謫仙記》(第二十五期,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九、《一把青》(第二十九期,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遊園驚夢》(第三十期,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歲除》(第三十二期,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二、《梁父吟》(第三十三期,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二十三、《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第三十四期,一九六八年五月),二十四、《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第三十六期,一九六九年一月)。據作者自己告訴我,早期作品中還有一篇曾在《中外》雜誌上發表,已無存稿。假如是用真名或上述三個筆名發表的,我想台灣的讀者,不難查到。這二十五篇小說,第四篇到第十一篇曾重刊於《現代小說選》(白先勇、王文興編,《現代文學》雜誌社印行,王文興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寫的序,出版日期想在一九六三年初)。《謫仙記》(文星書店,一九六七年)重印了二、五、十、十三一十八等十篇,《入院》改題為《我們看菊花去》,《畢業》改題為《那晚的月光》。晨鍾出版社出版的《遊園驚夢》重印了十四、十七一二十三,八篇小說,其中除《香港—— 一九六〇》、《謫仙記》兩篇外,都是屬於總題為《台北人》的小說。《金大奶奶》和《玉卿嫂》已由殷張蘭熙譯成英文,分別載於她自己編譯的 New Voice (1961)和吳魯芹編的New e Writing (1962)上,二書皆由台北Heritage Press出版。白先勇自己譯的小說,已發表的有《香港—— 一九六〇》(Literature: East a, IX, No.4, December 1964)。《謫仙記》已錄入我和劉紹銘編選的《二十世紀中國小說選》,此書哥倫比亞大學出版部一九七一年出版。)。同一時期,他創辦了《現代文學》,以台大外文係學士的身份,在美國愛荷華大學從事小說理論和創作的研究,拿到碩士學位後,一直在Santa Barbara加州大學任教中國語文的課程。
白先勇小說的一大半,雜誌一到手我就讀了。最近有機會把手邊有的二十四篇重讀了一遍,更肯定了我四、五年來一向有的感覺:白先勇是當代短篇小說家中少見的奇才。台灣不少比他享譽更隆、創作更豐的小說家,很慚愧我都沒有機會詳讀,假如他們的“才”比白先勇更高,“質”更精,我當然會更高興,為中國文壇慶幸。但從“五四運動”到大陸變色以前這一段時期的短篇小說,我倒讀了不少,我覺得在藝術成就上可和白先勇後期小說相比或超越他的成就的,從魯迅到張愛玲也不過五、六人。白先勇才三十多歲,還沒有寫過長篇,憑他的才華和努力,將來應在中國文學史上占一個重要的地位。
二十世紀的中國人,免不了有自卑感。專攻西洋文學的學者,花好多年工夫研讀了二十世紀早期的大文豪,總覺得中國當代最嚴肅的作家也逃不出他們影響的範圍,不值得重視。事實上,這些大文豪都已物故了,當代英美和日本的作家也逃不出他們影響的範圍。在台、港,在美國用中文努力創作的人,雖然人數不多,可說跟他們屬於同一世界性的傳統,在文藝教養上並不遜於他們:不像新文學初創立的一、二十年,一方麵得運用新工具——白話——來寫作,一方麵剛學了些西洋文學的皮毛,還顧不到技巧的研究,一大半人寫出來的東西,都非常幼稚。
白先勇這一代的作家,不特接受了二十世紀大文豪所製造的傳統,而且向往於中國固有文化,對其光明的前途也抱著堅強的信心。他們並沒有機械地接受了學校老師的教誨,但正因為大陸尚未光複,憑自己童年的回憶,憑自己同長一輩人談話間,或攻讀古詩文時所悟會到中國往日的規模和氣派(當然也能悟會到一些醜惡的方麵),一種油然而生的愛國熱誠占據了他們的心胸,這種愛國熱誠在他們作品裏表現出來,常帶一種低徊憑吊的味道,可能不夠慷慨激昂,但其真實性卻是無可否定的。
相反的,在被學潮所震蕩的歐、美、日本諸國家,一般自命前進的青年所企求的是西方文明的毀滅(包括基督教和資本主義,兩者之間的密切關係我在這裏不想討論),正像二、三〇年代我國前進青年企圖毀滅中國固有文化一樣。目前這輩青年所信仰得過的導師,不是共產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即是盡情享樂主義者:其中有些作家在形式上還深受二十世紀早期大師的影響,但在精神上、思想上,已同他們分道揚鑣。葉芝、艾略特、喬伊斯、勞倫斯、福克納(以英美大師為例),在前進青年看來,都是十足的頑固分子,因為他們都是基督教文明的支持人,不管他們之中有人對某些教條抱否定的態度〔請參看th Brooks, The Hidden God, 1963,此書討論海明威、福克納、葉藝、艾略特、沃倫(Robert Penn Warren)五人〕。而目前青年所向往的新社會,卻是解脫基督教束縛後的一種社會:把馬克思、弗洛伊德思想雜糅成一種新思想體係的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深受他們愛戴不是沒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