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戰鬥什麼時候結束的,張斌隻是僵硬地跪在那裏,此刻的他覺得冷,渾身冷若寒冰,卻無法壓製內心深處那團怎麼也撲不滅的火苗。
一陣山風吹過,張斌一個激靈,好像驚醒了一般,他突然覺得反胃,開始跪在地上狂吐起來,表情卻依舊麻木,身軀依然孤獨。最後,連苦膽水都快吐出來了,他卻依舊無法減輕那惡心的程度,直到有隻手輕輕地扶著他,另一隻手在他後背輕輕地拍著。
“好些了嗎?”
張斌知道這是康小二。
張斌冷冷地點了點頭,沒有出聲。
“張天寶同誌的犧牲,我們也感到萬分痛惜,他是英雄,我們應該讓後世子孫永遠記得他……但張斌,我們應該把這種悲憤化為力量,拿起手中的武器去反抗,去報仇,隻有這樣,我們才對得起張天寶同誌今天所做的一切。”
張斌赫然轉身,卻見老周把水壺遞到身前。張斌沒有接,隻是看著老周。老半天後,張斌突然掏出微型照相機,雙手遞到老周麵前,“這是二叔讓我親手交給你的東西,我交給你了。”
說完,他向前一頭栽倒,撲在康小二身上。
鬼子營地裏,龜田和崗田在談話,兩人中間擺放著一個木匣子,匣子裏裝著張天寶的頭顱,用石灰做過防腐處理。
“龜田君,張天寶雖然背叛了大日本東斡軍,確實該死,可他死得像個勇士……我們作為勇士,麵對勇士時,無論對方生死,我們是不是也應該拿出勇士所應有的氣度,讓死者安息,而不應該做出這等有辱勇士之名的……”
龜田卻詭異一笑,“來人!”
“把這個匣子掛在軍營大門,對外就說,裏麵裝的是張天寶的頭顱,如果沒人來取,那我們就讓他腐爛好了。”
“龜田君,你這是要?”
“崗田君釣過魚嗎?”
麵對著無厘頭的問話,崗田一時間還真不知道是何用意,隻能點點頭。
“我現在就是在釣魚。張天寶雖然死了,但我知道他是為保護別人而死。現在,他的頭顱就是魚餌,我們就是釣魚的人,抓住了魚,我們就可以知道敵人的目的,又何必在這裏猜測呢?”
在接連的巨大打擊下,人類的本性隻能用兩種方式來體現:要麼奮發圖強,要麼就此沉淪。
小惠在眼前被炸死,張斌已經倍受打擊,現在二叔為掩護自己,也死在自己身前,而自己卻無能為力,這種接連打擊,讓張斌無法接受,所以,他躲避似的選擇了第二種方式。
來到第三支隊駐地,張斌醒來後就跟個機器人似的。專門陪護他的康小二無論要他做什麼,他都默不出聲地去做:吃飯,睡覺,洗臉,甚至就連拉屎也得康小二去命令。
張斌的這種沉淪讓周圍的同誌覺得無法接受,讓老趙痛惜不已,讓老周每看一次必然長歎一聲。一連兩天,張斌都是如此。大家也都慢慢習以為常,可有個人卻不一樣。
這天和平常一樣,康小二把一碗飯遞到正蹲在大門口癡呆地望著天的張斌手上。張斌木然地接過,然後,康小二說聲“吃”,張斌立即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康小二被老趙叫到一邊去詢問張斌昨天的情況。因那份情報過於重要,老周親自帶人送去了,臨走時還特別囑咐老趙好生照料張斌。
兩人正說著,卻發現張斌身邊站著一個人……彭明傑!
彭明傑就這麼站在張斌旁邊看著,也許是他覺得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比他還不愛說話而感到一絲驚訝,所以,他的眼神裏帶著幾分驚奇。
站了一會兒,彭明傑突然蹲在張斌身前,又無聲地看著他。
張斌卻把彭明傑當成了透明物一般,根本就沒受絲毫影響,繼續大口大口扒著。
彭明傑突然一把把碗搶過去。原本以為張斌會來奪,可張斌隻是看著他,不!準確說是看著碗,沒有任何反抗之舉。
彭明傑的無禮之舉卻讓不遠處的康小二不快,康小二正要大聲嗬斥,卻被一旁的老趙製止,雖然老趙也是皺眉看著。
於公於私,整個第三支隊都不喜歡彭明傑。往公來說,聯合抗戰前,第三支隊沒少跟國軍打仗,雙方都有戰友死在對方手上,這種氣想要一下子化解,根本就是扯淡。後來也就是為了中華民族的存亡,從大局出發大家才在一個鍋裏吃飯,不對眼自然是肯定的。往私下說,那可就精彩多了,最主要是彭明傑這家夥天生就是塊冰,生人不近。不理人也就算了,最可氣的是這家夥無論槍法、武術都很厲害,還擺出一副孤傲樣四處瞎轉悠,到處撇嘴小瞧人,這種顯擺就更惹人不快了。用老話說,這家夥就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一放屁準能氣你三年的那種。
然而,還沒等老趙想明白,彭明傑卻做出了讓康小二火冒三丈的動作。
“叭!”
一個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張斌的右臉上。這一巴掌真的很用力,張斌居然被扇倒在地。
張斌默然抬頭看了一眼彭明傑,然後,撿起碗,把飯粒一顆一顆撿起,送進嘴裏,就好像剛才挨打的不是他一樣。
“住手!你我去在幹什麼?”康小二暴跳如雷地衝過去,連身後的老趙也拉不住。
“救他!”
“你我去打人還說救人,看老子不一刀劈了你個狗日的。”這兩個字,猶如火上澆油一般,康小二直接從門後抽出一把大刀,揮舞著要砍。
“小二,小二,別衝動,別衝動……”老趙死命拉扯。眼見就要見血了,無奈之下,他隻能板起臉,指著康小二的鼻子大吼道:“康小二,你給老子站住。”
“可是,隊長,他……”
“我以三橋鎮遊擊隊指導員的身份,命令你,康小二同誌,把刀給我放下。”
“是!”康小二雙眸如火般地看了那塊“冰”老半天,負氣地一把扔掉大刀,然後,轉身去拉張斌,並拍著他身上的灰塵,“阿斌,這家夥仗著你身體還沒好利索,居然敢打你,你好後,一定要好好揍揍這狗日的。”
“彭明傑中校,你雖是友軍,但這麼欺負我的人,是不是應該給我個說法。”
“我在救他。”彭明傑依舊冷若冰霜地答道。可看到老趙雙眸漸漸有了火氣,他才不得不多說幾句話:“我真的在救他,要不是看著他是條漢子,我才懶得多管閑事。”
“你又不是郎中,連小劉一時都救不了他,你憑什麼說能救他?”康小二突然抬頭惡狠狠地說道。
“憑什麼?”彭明傑冷淡地說了三個字後,昂首看了看天空,語氣突然又冷了幾分,“就憑他經曆過的,我也經曆過!”
“想讓他盡快好起來,就聽我的!”
彭明傑說完轉身就走,留下二人愣愣地看著那背影。恍然間,老趙想起了王上校對自己所說的話,頓時,他也陷入沉默。
當天傍晚,又是吃晚飯的時候,還是這四位。
“叭!叭!”
兩個響亮的耳光……結果依舊如此。
第二天一大早,吃早飯的時候。
“叭!叭!叭!”
三個響亮的耳光……張斌依舊麻木著。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事情有了些變化。
彭明傑冷笑著揚起右手,狠狠落下。可這次,張斌卻一把抓住他的右手,然後,抬頭不解地看著彭明傑。彭明傑也不說話,與張斌對視著。
二人一個站著,一個蹲著,誰也不開口,就這麼盯著,看著。
“隊長,這樣下去,行嗎?可別真把阿斌給打壞了。”
“扇幾個耳光就能打壞了?”老趙皺皺眉,也不知是說給康小二聽還是在安慰自己,“可我們又沒有別的方法,小劉說這是心病,被魔入侵……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娘的!”
就這麼過了十幾分鍾後,張斌的麻木之色雖然沒變,可他終於開口了,“你打我?”
“嗯!”
“為什麼要打我?”
“我喜歡。”
“哦。”
應了聲,張斌就放開手,然後,把臉湊了過去,等待著那幾巴掌。不過,彭明傑卻好像失去了興趣,轉身走了,留下張斌茫然地看著他。
“怎麼樣,怎麼樣?有救了嗎?”老趙急切地拉著康小二繞道而來,一見麵就急問道。
“有點起色,還沒徹底斷絕希望。不過,能不能恢複,就看明天那一下了。”
“明天?明天要幹什麼?”
“明天就我們幾個人給他演場戲……”
三人鬼鬼祟祟地商量了老半天後,總算是商量完了。清楚了各自的任務後,他們正要分開,彭明傑卻突然說道:“明天給他準備把鋤頭,要上好的。”
“行!就聽你一回。”
第二天大清早,胡亂吃了點早飯,康小二和老趙就拉著張斌出了駐地。走了十幾裏地,他們來到一處光禿禿的山岡中,那裏有一座剛壘砌的新墳。
“跪下!”
張斌立即依言跪下。
“磕頭!”
張斌馬上磕頭。
“好了,好了,磕三個意思意思就夠了。”老趙心裏不是個滋味,急忙扶起張斌。
一旁的康小二立即唱起了黑臉,板著臉問道:“阿斌,你知道這裏麵埋的是誰嗎?”
見張斌茫然搖頭,康小二聲音更冷了,“這裏麵埋的是我們的好同誌,張天寶烈士,也就是你的二叔,你的親叔叔。”
“我親叔叔?”張斌茫然轉頭看向老趙,“我有叔叔?”
老趙哀歎一口氣,點點頭。
“我叔叔他長什麼樣?”
“身材高大,虎背熊腰,槍法如神,當真英雄也!”
張斌摸了摸後腦勺,“哦,你們說怪不怪,我昨晚好像見到他了,他說要帶我去打兔子。”
“你那是做夢而已,你叔叔已經死了。”
“死了?不可能。”
“他要沒死,這裏麵埋的還能是誰?”
就跟下猛藥似的,一陣必須緊跟著一陣。
康小二這惡人顯然要當到底了,當下雙目大睜,沉聲道:“你叔叔可是為救你而死,前幾天的那個晚上你忘記了嗎?你們去鬼子營地……”
康小二一口氣說完,張斌已經淚流滿麵,麵色痛苦不堪。
“我叔叔叫我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