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獅王(1 / 3)

我是一個對野生動物懷有極大好奇心的記者。在回歐洲之前,我決定取道肯尼亞皇家動物園,在這樣的自然保護區裏,法令嚴格保護一切野生動物的生命。

此刻,野獸就在那邊。大羚羊、小羚羊、長頸鹿、斑馬、犀牛、象,所有的野獸或佇立或悠閑自得地信步漫遊,隨意吃喝。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羚羊的皮毛、野牛可怕的前額、大象花崗岩般的軀體。我越來越走近它們了。

這時我聽到了一句英語:“您不該再往前走了。”這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她告訴我,她叫帕特裏夏。她的爸爸是這個動物園的總管。

小女孩聽說我也對動物有特殊的感情,並且很喜歡聽講野生動物的故事時,和我交上了朋友。

我說:“我能看得出來,最野的動物也是你的朋友。”聽到這句話,她稚嫩的小手高興得發抖。她覺得她不再孤獨。

不過,在我與她的父母交談中,我看出他們對女兒的作為,看法迥然不同。她的母親叫西爾比,她對我說:“我希望她將來在法國受教育,讓她在法國學穿戴和待人接物,而不應該成天和可怕的野獸呆在一起。”顯然她對孩子的安全和前途憂心忡忡。小女孩的父親叫布利特。這位原來的偷獵者改邪歸正後成了公園的總管。他對自己女兒的偏愛超出我的想象,他說:“不要因為我讓帕特隨心所欲地在樹林中亂跑和讓她自由地接近野獸就認為我完全發瘋。首先,她有對野獸的權威,不論是否存在著這種說法。人們可以非常熟悉野獸,但同權威毫無關係。比如我就是。我一生都在野獸中間轉悠,但是對它們無權威可言。權威是天生的,像我女兒。”

他的敘說把我帶進了帕特裏夏神秘的領域。

“再說,她是在野獸中間長大的,她從來沒對野獸幹過壞事。她聽得懂野獸的話,野獸也聽得懂她的話。”

我禁不住插嘴:

“她這樣安全嗎?”

“她應該比我們更了解情況。不過我可不像她這麼天真,我叫基霍洛保護她。”他告訴我,基霍洛是個槍法很準的黑人,一直跟在帕特的影子後麵,暗中保護她。

她從沒發覺過。

我問道:“那您自然是通過基霍洛,才知道我見過帕特裏夏的?”

“對。但特別要當心不能讓她知道基霍洛跟著她。否則她的一切活動都失去了意義。這些活動是她生活在這裏的惟一幸福。”

有一天,我問我的司機波戈有沒有再看見過帕特裏夏。他回答:“我沒有再看見這個白人小女孩,可是全村的人都對我說起她。”

“大家都很喜歡她,愛得要命,”波戈又說:“可是她又讓大家害怕。”

“害怕?!”我驚叫起來。

“她是野獸的女巫,先生,”波戈放低了聲音,“別人對我說她有一個獅子父親。”

我想起了布利特的臉,問道:

“人家是指她父親像一頭獅子?”

“大家說的是真獅子,先生。”波戈說。

“你認為這事可能嗎?”我問。

“完全可能,先生”。

他又低聲地嘀咕下去:“人家看見小女孩在叢林裏躺在一隻大獅子身邊,獅子像抱自己的子女一樣抱著她。”

“有誰看見這事?”“有人。”波戈回答。“什麼人?”

“看到的人,知道的人。”波戈回答。

他可憐巴巴地望著我。我猜不透他到底是不是希望我分擔他的恐懼。我的耳邊一直響著波戈的話。

帕特裏夏已經和我結成忘年之交。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她終於帶我去拜訪她的朋友———一隻叫“金”的獅子。

跟著她,我繞過一個小山崗,一片沼澤地,攀上一座山頂,走進了一處看起來似乎無法入內的濃密叢林。終於,小女孩停住了腳步,她傾聽很久,觀察了風向;然後悄悄地告訴我:

“不要動彈。在我叫您之前要屏住呼吸,千萬要當心,這是性命攸關的事。”

說完,她毫不費力地消失在灌木叢裏。

此刻我聽到了兩種笑聲———鈴鐺和呼吼———重新一同響起。當笑聲停止時,我聽見帕特裏夏在叫我。我連滾帶爬地登上斜坡。

在綠籬那一邊,有一片寬闊的壓平了的草地。一頭獅子扭頭朝我這邊側身躺著。一隻威武凶猛的獅子,披一身優美的鬣毛。濃密的獅鬣披落在靠著地麵的臉上。

獅子巨大的爪子縮進前腿,從這縫隙當中,我看見了帕特裏夏。她的背緊靠著巨獸的前胸。她的頭頸在獅子的嘴邊。她的一隻手插進令人驚駭的獅鬣裏。

我立刻想到了:“金的名字取得名副其實。金,國王。”

獅子抬起頭,怒吼起來。它看見我了。一陣奇異的麻木使我的反應也軟弱了。獅子的尾巴在凝滯的空氣中揮動,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兩脅。我不再顫抖了,庸俗可悲的恐懼收縮住我的每塊肌肉。我終於發覺內心在一刹那間已明白了全部真相:帕特裏夏是個瘋女孩,還用瘋狂感染了我。我不知道有什麼上蒼在保佑她,但是對於我……

獅子更高聲地狂吼著,尾巴扇動得更加有力。一個響亮堅定和富有色調的聲音向我發出命令:

“不要動……不要害怕……請等一下。”

帕特裏夏一隻手用力地拉著獅鬣,另一隻手開始搔著獅子兩眼當中的鼻隆準。同時,她輕輕地對它哼著:

“安靜些,金。你安安靜靜地待著吧。這是一個新朋友。一個朋友,金,金。一個朋友……一個朋友……”

她先用英語說,然後使用非洲土語。但是一直重複著“金”這個詞。

威脅的尾巴又垂了下去,吼聲也慢慢消失了。獅子的臉重新貼到草上,飛炸的鬣毛收斂了一半。

“向前跨一步。”她用低語對我說。

我照辦了。獅子一動不動。但是它的雙眼沒有離開過我。

“再走一步。”還是低低私語。

我向前走。

一聲聲命令,一步步向前。我看到獅子同我身體之間的距離令人害怕地縮短著,我似乎感到了它的重量、氣味和血腥。無論什麼都幫不了我的忙了!如果現在雙眼盯住我的猛獸一撲,我隻有束手待斃。我又向前跨了一步。現在,如果我伸出手臂,就可以碰到獅子了。

這一次它沒有吼叫,然而它的血盆大口張得像一個閃光的陷阱,身子微微抬起。

“金!”帕特裏夏高叫著,“不許動,金!”

我似乎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充滿意誌和自信。同時,帕特裏夏對準野獸的額頭猛地一拳。

獅子朝小女孩轉過頭去,垂下眼皮,安靜地躺下了。

“您的手,快伸出來。”帕特裏夏說。

我照她的話做了。我的手掌擱在金的頭頸上正好沒有鬣毛的一處。“不要再動了。”帕特裏夏說。她無聲地撫摸獅子雙眼當中的吻端,然後命令我:“現在摸摸它的頭頸。”我照她的話做。

“再快一點。再重一點。”帕特裏夏吩咐著。

獅子仲過鼻子湊近我聞聞,閉上眼睛,打了一個嗬欠。帕特裏夏拿走自己的手。我繼續粗魯地撫摸著野獸的皮膚。金一動不動。

“這很好,你們是朋友了。”帕特裏夏莊重地說。

立刻,她開始稚氣地頑皮地笑起來。我喜歡這充滿童年快樂的笑聲。

“您剛才怕得要死,對嗎?”她問我。

“現在還怕。我回答。

隨著我的話音,大獅子睜開一隻眼睛盯住我。

“不要停止摸它的頭頸,繼續摸下去,快。”帕特裏夏對我說。

我重複著:

“現在還怕、還怕……還怕……”

獅子打著嗬欠,舒展開身軀(我感到自己手下有大塊結實的肌肉在起伏),把爪子交叉在前麵,一動也不動了。

“行啦,”帕特裏夏說:“現在它認識您了,氣味、皮膚、聲音……一切。現在我們可以坐下來說話了。”

我漸漸放慢了放在獅子頭頸上的手的動作,稍微休息了一下,抽了回來。

“您坐在這裏。”帕特裏夏說。

她指著離獅腿一步遠的一塊正方形幹草地。我把膝蓋一寸一寸收縮跪在地上,盡了最大努力終於慢慢坐下去。

獅子把它的吻端伸向我這邊。它的眼睛一而再、再而三地掃視著我的手、肩膀和臉。它在研究我。就這樣,帶著奇妙的驚愕,我的恐懼一點點消失了。我在這隻乞力馬紮羅山巨獅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我能理解的人類的表情。我可以一項一項地說出這些表情:好奇、善良、仁慈、強者的寬容。

“一切順利,一切都很順利……”帕特裏夏低聲唱著。

“您看,您仔細看,它對您笑呢。”帕特裏夏說。

“我挑了一個最合適的時間讓你們見麵,”帕特裏夏說:“它吃過了,吃得飽飽的(她輕輕地拍打著獅子的大肚子)。現在是最熱的時刻。這兒樹蔭很濃,它很高興。”

帕特裏夏溜到獅子前腿當中,把腦袋依偎在巨獅濃密的鬣毛裏,說道:

“您看它,一點也不可怕。也不難同它相處。”

“那是因為有你的緣故。”

怎樣向她表達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比擬的我的溫情和謝意呢?我隻找到了一種最平庸的方式。我說:

“我能吻你一下嗎,帕特裏夏?”

也許是我的聲音充滿了感情的力量,或者是帕特裏夏很不習慣這樣的感情流露,她精致的略顯淺褐色的玫瑰紅臉蛋上出現了幸福的紅暈。小女孩迅速地撥開擁著她的獅子前爪,朝我伸過小臉。聞得出熏衣草香皂的氣味,叢林和野獸的氣味。

“金”用金色的大眼十分注意地觀察著我的動作。當它看見我的頭湊近帕特裏夏的頭,我的嘴輕輕地觸到她的臉時,巨獅的臉上又出現了一個被帕特裏夏稱作笑的動作。當小女孩重新坐到獅腿中間的時候,“金”舔舔她的頭發。帕特裏夏笑著說:“它常常吻我。”就這樣,我們三個在大地和樹蔭的友誼中結合成一個整體。我說道:“請告訴我,帕特裏夏,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

小女孩突然用近乎痙攣的動作滿滿一把抓住獅子的鬣毛,拉過它毛茸茸的大頭,對著金色的雙眼好像在自我欣賞。

“您是想象不出的,當基霍洛把它作為禮物送給我的時候它是那麼瘦弱,簡直是一個小不點兒。”帕特裏夏大聲說道。

她又凝視了一會兒“金”的嘴臉。在她幼稚的麵容上可以看到一種如同母親站在成年的兒子跟前回憶他剛生下時模樣的表情———不敢相信、動情和傷感。

基霍洛說它生下最多兩天,它孤單單的像個瞎子,還在哭。

帕特裏夏用一麵臉頰緊貼著“金”的鬣毛。

“它怎麼會被丟棄的呢?”我問。

小女孩折起一個指頭說:

“可能它的父母追蹤獵物出了動物園,到了我父親不能保護它們的地區,被獵人們殺死了。”

她又折起一個指頭接著說:

“也可能它母親因為孩子太多而不想再照料一隻體弱的。”

小女孩更緊緊地用臉頰貼著威武的獅鬣說:

“也許更簡單,母獅不喜歡它。”

在她的聲音裏仍然充滿著憐憫,好像這隻巨獅還不能自衛或躲避叢莽中所有的凶殘行為一樣。

“您從來不會見過這麼小的家夥,”帕特裏夏大聲嚷嚷,一邊在兩隻柱子般的腿中搖晃著,“我向您發誓,那時候,“金”比我爸爸兩隻放在一起的拳頭還小。它又瘦又弱,光身子沒一根毛。它餓得直叫喚,又渴又害怕。媽媽說它真像一個剛生下的小寶寶。她又說小獅子這麼瘦弱,怕活不下來。可我不願意它死去。”

這樣,帕特裏夏帶著特殊的懷念對我詳細地敘述她怎麼照看“金”,讓它健壯起來,救活了這隻剛出生的獅子。她開始用奶嘴喂它,然後給它吃了不少糖,又讓它習慣吃麥片粥。“金”貼著她的身體睡。她留心從不讓獅子受涼。當它出了汗後,小女孩為它擦幹。風涼的晚上小女孩用自己的毛衣蓋它。當它長得又肥又光滑後,帕特裏夏為他舉行了一個洗禮。

“是我給它起這個名字的,”小女孩說,“我知道它總有一天會成為一個獸王,一個真正的獸王。我同別人想法不一樣。”

帕特裏夏又一次奇特地像慈母一樣歎口氣,卻用完全是小孩的語氣說:

“您想不到一隻獅子長得有多快。我剛剛開始懂得照料它,它已經長得和我一樣高大了。”

小女孩的臉立刻回複到她真正的年齡。

她說:“這時候我們開始一起玩。我要怎麼樣“金”都依我。”

帕特裏夏用力把一隻稍微一壓就能把她壓成肉醬的獅腿推出去,直挺挺地站起來,肌肉收緊,在半睡半醒的巨型猛獸前顯得難以置信的柔弱。從她突然露出驕傲和支配欲的臉上很容易猜到是什麼念頭使她這麼興奮。她要讓我信服———特別是她自己———充滿力量和威風凜凜的“金”仍然像當年被遺棄的幼獅一樣完全聽從於她。它隻是靠了她的關心才活下來的。

她叫著:“它會永遠按照我的希望去做。您瞧!您瞧!”

我真不相信在這一天裏我能夠再體驗一次新的恐懼。但是帕特裏夏卻讓我體驗到了。

小女孩突然收攏膝蓋,盡力地往上跳起,兩腿並攏更用力地跌落到獅子的肋部。她跳回地上,又一連幾次這麼跳上落下。然後她用拳頭捶打又用腦袋撞擊獅子的肚皮。最後,她撲向鬣毛,用兩手抓住,朝四麵搖動可怕的獸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