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把臉埋在草上,注視著帕特裏夏,不時用快樂的低吼呼喚她。它就在這兒,在他倆的樹下,帕特裏夏就在它身旁,可是女孩好像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它實在弄不明白。
獅子小心翼翼地伸了一隻爪子去搖搖帕特裏夏的肩膀。她始終盯住遠處的地平線,由於驚訝而渾身戰栗著,舉手把爪子推落下去。獅子高興地顫抖起來。遊戲終於開始啦。它稍稍用點力去碰碰小女孩。但是帕特裏夏又推開它,還狠狠地打了它一下,狂暴地喊道:
“別動,傻瓜!”
“金”慢慢地讓開身子,腹部貼地躺了下來。在沉重的、半閉的眼皮裏,它的雙眼變成了一條黃線。它看上去就像一具獅身人麵像。但是它用目光不解地探詢著帕特裏夏。它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情況。
它把臉朝前稍微伸出一些,輕輕地舔著小女孩的臉頰。她對準它的鼻孔打了一拳。“金”輕輕地抖了一下鬣毛,然後一聲不吭地立起來,低著頭,轉過身,背對著我們跨了一步,準備離去。
“啊不!”帕特裏夏叫喊起來,“你不能離開我!今天不行!”
一陣發動馬達的響聲傳到我們耳朵裏。我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請您別動,”帕特裏夏生氣地說,“您的黑人笨蛋司機大概一個人呆得太久,害怕了。”
她的臉由於思索而煩惱地皺了起來。她喃喃地說:
“可是他不是一個人……還有基霍洛啊。”
我真想告訴她,獨眼的老獵人手握子彈上膛的獵槍就埋伏在我們附近。然而我不能提醒帕特裏夏這一點。
片刻的寂靜過後,終於在遙遠的叢林中出現了那個令小女孩激動和恐懼的人。
不過,我認不出這個身影了。他好像是從黑夜中閃現的。手執一麵巨大的盾牌遮在身前,發出粘土和古銅光澤的發髻上飄動著齊長矛高的獅鬣。
按照年代久遠的習俗武裝打扮的奧利烏恩格,此行是為了證明馬薩伊人是真正的男子漢,同時也為了通過考驗贏得帕特裏夏。
他比他的長輩更狂熱、更勇敢也更強悍,他單身而來。
帕特裏夏和“金”在同一刹那立了起來。獅子從出生之日起就熟悉這個瘦小的身軀每個動作和每種氣味,現在它從這身軀的反應上感到了不祥、煩亂和威脅。此刻,小女孩和“金”並肩站著,她揪住獅子的鬣毛,而它下垂的髻在可怖的獠牙上微微翹起,看著馬薩伊族勇士的身形不斷擴大。
小女孩一下子明白了這一點。她的臉上既沒有快意,也沒有好奇,她既不感到有趣,也不感到憤怒或悲傷。我第一次在帕特裏夏的臉上看到了麵對臨近的命運不勝恐懼的驚訝,以及由於無法製止事態發展而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的孩子氣的懊喪。
她拚命用馬薩伊語呼喊著。我明白她在命令,在請求奧利烏恩格不要再向前。但是奧利烏恩格揮動長矛,高舉盾牌,搖擺圍著發髻的獅鬣更快地邁步進逼過來。
我用目光尋覓著基霍洛。他一定在這兒,手執子彈上膛的獵槍,他一定會出現,他一定會阻止這一切發展下去。我似乎看見了在小路盡頭的兩叢灌木當中閃過一道武器的金屬寒光。這武器好像緊隨著莫拉納的一舉一動。但是,寒光熄滅了。奧利烏恩格離我們隻有幾步遠。
一聲低沉而令人血液凝固的吼聲,震顫著金的頸脖和兩肋,它的尾巴像連枷一般抽打著。它嗅出了土人的氣息。它認出了敵人。而這一次敵人居然手執一杆閃閃發光的長矛,一張色彩野蠻的皮盾,特別是,特別是頭上還豎著獅鬣。“乖,‘金’,安靜,聽我的,聽我的。”帕特裏夏說。
她的口氣不再是命令,而是懇求。因為她害怕,因為她在懇求,“金”聽從了。
奧利烏恩格停住腳步。他用盾牌護住身子,發出一聲長嘯,我覺得這尖銳的聲音直衝藍天。
“金,不行!金,你別動。”帕特裏夏嚅動著說。
“金”再一次聽從了。
奧利烏恩格一隻肩膀朝後仰,以標槍投手永恒不變的姿勢揚起臂膀。閃閃發光的金屬長柄連同尖利的矛頭飛了出去。
同一秒中,鐵製矛頭戳進“金”的皮肉,血飛濺出來,這時,帕特裏夏如同自己的肉體被刺出血一樣嚎叫起來。她鬆開了在此刻之前一直用全力、用整個身心抓緊的“金”,推著它,讓它撲向這個黑人男子。
獅子異常輕巧地直立起來,全身毛發怒豎,一聲咆哮,撲到了奧利烏恩格身上。一死一活的兩團獅鬣絞在一起。
他不顧壓在身上的重量和已經摳住他的利爪,用大刀盲目地瘋狂地亂砍著。
帕特裏夏緊盯著這一場生死搏鬥的短兵相接的雙方。除了一心要讓這個膽敢刺殺獅子的男人付出生命代價以外,她什麼也意識不到了。即使就此死去,她也無所謂。
因此,她的鼻孔和嘴巴張得大大的,不顧一切地對著獅子叫著:“殺!金,殺呀!”三層皮厚的盾牌已被利爪撕爛,衣衫襤褸的人在微不足道的遮攔下,在死亡的大口裏扭動著,拚死抵抗著。
我閉上雙眼,但立刻又睜開了。一陣機械的隆隆聲蓋過了野獸的吼叫。布利特駕駛著車子,到達最近旁的一處灌木叢邊。他猛然刹住車子,他下了車,基霍洛站在他的身旁。
“開槍!”沒有武器的布利特向雙手緊握雙筒獵槍的基霍洛喝道。
“我不能開槍,”基霍洛說,“那個馬薩伊人躲在獅子後邊。”
獨眼老獵人無法同布利特想到一處。他從帕特裏夏出生之日起就照料她的飲食起居和保護她;這個忠心耿耿的老獵人曾把還看不見東西、隻會哇哇啼哭的“金”交給她;這個瓦崗巴人仇視馬薩伊人,既仇視他的部族也仇視他本人。在他心目中,於情於理布利特該指給他的靶子隻能是奧利烏恩格。
布利特於是從基霍洛手裏奪過獵槍。在人與獸的鬥爭中他站在人的一方。
就在“金”用獠牙咬住土人脖子的一刹那間,一顆子彈射進了準確的部位,不是穿過肩膀,而是直接命中心髒。獅子稍稍抬起身子,被這一擊往後推去,它驚訝甚於狂怒地吼叫起來。但它的吼聲尚未結束,又一顆子彈擊中了它,彈孔緊靠著上一顆。這顆保險子彈是使獅子免遭痛苦的慈悲的子彈,往日這位紅棕色頭發的白人獵手就是因此而成為聲名在外的“劊子手”布利特的。
突然間,一陣死一般的寂靜。突然間,在大樹濃蔭下,獅鬣圍住了兩個毫無生氣的形象:人的軀體和獅子的軀體。在他們邊上,一個小女孩紋絲不動地站著。
布利特朝他們這邊奔過來。我在半道上追趕他,喊叫著:
“怎麼啦……怎麼啦……”
布利特沒有聽懂我的問題,回答說:
“從昨天起,我就派人監視這個馬薩伊人。我的衛士跟蹤著他。衛士看到了你們車子開過來,我這才算及時趕到了……真是碰巧。”
隻有在此刻,布利特才猛然醒悟他說了些什麼。我覺察到這一點是因為槍從他手中掉落到了地上。不知所措的、愚蠢而可憐的強笑,使他的臉都變了形,然而他不斷地重複著:
“真是碰巧……碰巧……”
然後,他恢複了常態,囁嚅著說:
“帕特,我的小寶貝。”
可是帕特裏夏看著“金”。
獅子側身倒地,雙目圓睜,頭壓在草上。它好像在期待帕特裏夏再一次躺進它的懷裏。而帕特裏夏似乎還沒有意識到這就是那最美好、最珍貴的遊戲的結局。她朝“金”俯下身子,想提起守護過她的爪子。但是爪子已變得無比沉重。帕特裏夏隻得任它掉落下去。於是她朝“金”的雙眼伸出一隻手,這雙眼在平時總像在笑似的眯起來,而此時目光的表情已經變得沒有任何含義,變得無以名狀了。
帕特裏夏把手掌蓋在太陽穴,就像西比爾常常做的那種樣子。
“金,”她的聲音非常駭人,“金,你醒醒!”
獅子的雙眼開始罩上玻璃一般的霧翳,已經有一大群蒼蠅叮在子彈打中處的凝血上。
布利特伸出碩大的手放在帕特裏夏的頭發上。她一跳閃開了他。她的臉上顯示出仇恨與厭惡的表情。
“永遠不要再碰我,”她叫喊著,“是你……就是你……”
她的眼睛朝僵死不動的“金”望了一下,立刻回過頭去。她叫道:
“它愛你。它最後一次在草地上還同你玩得那麼開心。”
帕特裏夏的聲音突然哽住了。她在那一天曾非常驕傲地說過,布利特和金是兩隻雄獅,這兩隻獅子全屬於她。現在她隻留下了一隻。帕特裏夏的眼裏流出了痛苦的、難得見到的淚水。但是她不會哭,淚水很快就幹了。
布利特看到這一切。他的臉上露出無限的謙卑,一種我有理由為他擔心的沮喪。
“帕特,”他低聲地說:“帕特,我的小寶貝,我向你保證,我發誓基霍洛會給你再找一隻小獅子。我們再撫養一隻“金”的後代。”
“我再把它養大,它又成了我的朋友,到那時候,你,你又會把它打死的。”帕特裏夏冷酷殘忍地、一字一頓地說。
一聲嘶啞的呻吟這時候在濃密的大樹蔭下響起來。這呻吟是從奧利烏恩格被撕裂的胸膛裏發出來的。布利特猛地朝渾身血跡的軀體轉過身去。睜開眼睛看著被打死的獅子,得勝地咧了一下嘴,又重新失去知覺。
我問布利特:“他會怎麼樣?”
“這要看他們的人怎麼處置他,”布利特帶著怨氣嘟囔:“在這裏,或者在馬尼亞達附近,他反正都得死。”
突然,她掙脫開基霍洛,朝布利特走上一步。
“你的槍呢?”她問,“你曾經發過誓,永遠不碰武器的。”
“槍是基霍洛的。”布利特低聲說。
帕特裏夏燃燒著怒火的雙眼睜得很大,嘴唇慘白。她悄悄地自言自語著:
“這麼說,你肯定在這裏能找到基霍洛?為什麼?”
布利特低下頭。他的嘴唇顫抖著,無法說出一句話。
“你一直叫人跟著我。”帕特裏夏說。
布利特的頭垂得更低了。
“他聽了你的話來對付我。”帕特裏夏又說下去。
她像回避鬼影一樣繞開布利特和基霍洛,伏到“金”的身上。它是惟一純潔的朋友,惟一的,以自己的溫情和威力從不使她心靈受到創傷和欺騙的朋友。它怎麼能就這麼在她眼前一下子變成聾子、瞎子,不會動彈也不會做聲了呢。
她在為它悲傷,正沉浸在她從未體驗過的哀愁之中,而它怎麼可以變得這麼毫無知覺,變得這麼冷漠呢。
帕特裏夏死命揪住金的鬣毛,搖撼它,想迫使它吼叫或者大笑。但獅子的頭一動不動,嘴巴毫無生氣地張開著,目光仿佛蒙了層毛玻璃,隻有一堆大蒼蠅在已經變黑的傷口上嗡嗡地盤旋。
種種最基本的感情———母愛、友誼、力量、嗜血、妒忌和愛情———帕特裏夏都是通過“金”而獲得的。現在,這頭巨獅讓她領悟了死亡的感覺。
小女孩用由於恐懼而變得昏暗的目光尋找著一個可以幫助她戰勝神秘和害怕的人。她隻找到了一個陌生人,一個匆匆過客。他至少沒有容許傷害過她。
“請您帶我走,請您把我從這裏帶走。”她朝我叫著。
我以為這僅僅是從我們現在這個地方走開。可是小女孩又叫喊著:
“我不能再看見我的父親,我不能再看見這個動物園了。”
我把手盡量溫柔地擱在她僵硬而瘦弱的肩膀上。
“我會照你希望的那樣做的。”我對帕特裏夏說。
這時,她大聲地說:
“請您把我帶到內羅畢去。”
“去哪兒呢?”
帕特裏夏用充滿仇恨的目光斜視了一眼布利特。
“去我讀過書的寄宿學校。”她冷冷地說。
帕特回到家裏草草地準備了行李,和父母招呼也不打,就出門了。
汽車載著我和帕特裏夏朝內羅畢駛去。小女孩依舊沉默不語。當汽車駛近那顆熟悉的大樹時,她突然抓住車門把手,半拉開門準備跳出去。我緊緊地抓住她的雙手。
帕特裏夏顫抖得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快。因此她便抓住我的手,緊緊地抓住,像一個溺水求救的人。
“它是孤獨的,”她呻吟著,“那麼孤獨,永遠那麼孤獨。”
第一聲嗚咽像嘶啞的喘氣艱難地進出,隨後的抽泣就變得比較通暢,不那麼費勁了。
帕特裏夏終於放聲哭了起來,就像任何一個小女孩,就像任何一個人類的孩子那樣放聲哭了起來。
點評
本文是法國作家約瑟夫·凱塞爾的一部扛鼎之作,於1958年首次出版,之後很快就躋身於暢銷書之列,轟動一時。當時法國戴高樂將軍給予此書高度評價:“《獅王》精彩極了。這可能是你最傑出的一部作品。它會風行一時,廣為流傳,引人注目,大放異彩並獲得反響的。”
小說敘述非洲叢林一頭名叫“金”的雄獅與它的人類朋友———小女孩帕特裏夏之間的故事。一隻凶猛無比的雄獅在將它養大的人類朋友麵前,卻表現得讓人難以置信的溫和馴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