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逸勢問。
“借來的。”空海輕鬆回道。
“借來的?”
“待會兒我得好好讀讀這些文卷。”
“全部嗎?”
“全部。”
說完,空海飯也不吃,就躲到房裏開始讀了起來。
逸勢就寢時,空海還在一旁的燈下翻讀。
翌日清晨,逸勢醒來時,空海早已不在房內。
他的床鋪,也不像有人睡過的樣子。
逸勢走到房外,發現空海人在庭院裏。
他站在牡丹叢中,正伸出手罩在其中的一株牡丹上。
太陽正從地平線上露出臉來,雖是晴空萬裏,陽光卻還未灑進庭院。
寂靜的夜氣,仍然殘留在庭院裏。
逸勢便是在庭院中發現了空海的身姿。
“空海——”逸勢喚道,“你一夜未睡嗎?”
“是啊,沒睡。”
空海的聲音清朗,完全聽不出終夜未眠的樣子。
“為什麼不睡呢?”逸勢走近空海。
“因為要讀那些文卷。”
“讀到天亮了嗎?”
“讀到天亮。”空海回答得很幹脆。
“你有些地方,真的不像一般人。”逸勢目瞪口呆。
接著,空海就說出“要到馬嵬驛”的話了。
“不過,空海啊,馬嵬驛離長安不是還有一段距離嗎?”
“的確如此。”
馬嵬驛是位於長安之西約莫八十公裏處的小鎮。
與其說是小鎮,不如說是村落。
空海為何要跑到那裏去呢?
因此,逸勢才會問“為何突然要去”。
“昨晚讀了那些文卷,突然心血來潮——”空海說。
“文卷嗎?我想起來了,李白翁的詩文集也混在其中——”
“李白這人簡直是個鬼才。他的才氣如狂流奔放,四處橫溢,毫不吝惜。昨夜真是太興奮了。不過,我不止讀了這些。”
“還讀了其他?”
“嗯。”
逸勢以驚歎的眼神看著如此回答的空海,因為空海好像真的在一夜之間讀完了全部文卷。
“發現什麼了嗎?”
“與其說發現,不如說是明白。”
“明白?”
“所以才會想到馬嵬驛。”
“喂,喂,空海,快告訴我到底明白了什麼?”
“就是《清平調詞》的事。”
“什麼?”
“我已經明白那首詩是在何種情況寫下來的。”
“聽說是為玄宗皇帝和楊貴妃所寫的。”
“正是。逸勢,你聽好——”
空海開始敘述。
李白在天寶二年(七四三)寫下《清平調詞》,也就是空海入唐前六十一年。
李白,時年四十三歲。
玄宗皇帝,時年五十九歲。
楊貴妃,時年二十五歲。
那正是長安城最為繁華之時。
道士吳筠推薦李白到長安,是前一年的事。
那也是楊貴妃集玄宗寵愛於一身的第三年。
那年春天,玄宗帶著楊貴妃,到興慶宮內東池之東的沉香亭。
沉香亭是出了名的牡丹勝地。玄宗打算和楊貴妃一起賞牡丹,而行幸至該地。
隨侍同往的還有宮中樂坊。玄宗從樂坊中挑選出最優秀的梨園子弟,計有宮樂十六部,在沉香亭舉行了宴會。
歌者是當時第一高手李龜年。
李龜年手持檀板,正要開口吟唱時,玄宗卻伸手阻止了他:
“在佳人之前,欣賞著如此美麗的花朵,何以盡唱些陳舊的老歌呢?”
總之,玄宗的意思,是要眾人為楊貴妃寫下新歌詞在此高唱,這宴會才顯得出價值來。
這當是脫口而出的即興之言。
然而,脫口而出也罷,即興之言也罷,這可是出自皇帝的金口。
於是,李白奉詔覲見。
也因此,那位還在宿醉昏睡中的詩人,如此這般突然就被召進宴會來了。
李白的才華,充分滿足了皇帝的即興之言。
對這位天才詩人而言,這不過是即興遊樂而已。
然而,在這即興遊樂裏,李白卻將自己的才華發揮得淋漓盡致。
“可以先給我一鬥酒嗎?”
急忙趕來的李白,大概先說出如此的話吧。
在皇帝和貴妃麵前,李白悠然地喝下了一鬥酒。
其間,李白的詩句便已構思好了。
雖說構思,也隻是開頭的一兩行。
隻要構思出起首一兩行,其他的就無所拘束了。
一鬥,就是十升。
喝完酒抬起頭時,李白已經構思完成。
這時候,墨已磨好,筆也準備好了。
李白自信滿滿,左手持金花箋,右手握筆,不假思索,即席寫下了三闋詩。幾乎是一氣嗬成。
當時寫下的,就是三闋《清平調詞》。
李龜年就著新詞,吟唱出這首歌。
楊貴妃的美麗,雍容華貴地表現在才華洋溢的歌詞之中。
這真是天才詩人李白大展身手的時刻。
不過,李白後來卻也因這組詩而被逐出長安。
這位臨時加入宴會的李白,自來到長安之後,很快就博得玄宗的優待。但是,有人對此事卻感到很沒趣。
此人正是高力士。
高力士是玄宗極為寵信的宦官。
沉香亭宴會上,李白借著醉意,要高力士替他脫靴子,且是在玄宗眼前。
這也是原因之一。
高力士後來曾批判這位天才詩人的《清平調詞》。他說:“這組詩中,李白將楊貴妃比擬為出生貧賤,最後淪為平民還自我了斷生命的趙飛燕。根本是有意輕蔑貴妃……”
這當然是“莫須有”的罪名。
然而,正因為這莫須有的罪名,李白被賜黃金後,隨即被驅逐出長安。
那是天寶三年——就是李白寫下《清平調詞》翌年的事。
空海簡短地把事情的前後對逸勢敘述了一下。
“原來……”逸勢似懂非懂地答道,“但是,空海啊,雖然李白翁的事情明白了,這和馬嵬驛又有什麼關係呢?”
空海隻是意味深長地微笑著。
“喂,空海,到底怎麼回事?不要賣關子,趕快告訴我啦。”
空海再度朝著逸勢露出微笑,然後說道:“逸勢,因為楊貴妃的墳墓就在馬嵬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