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馬嵬驛(2 / 3)

但此時的局勢,緊迫得根本也無從追究原因和判斷是非善惡了。

陳玄禮已經斬殺楊氏一門。

玄宗若饒了楊貴妃,她就會成為留在皇帝身旁唯一的活口。很明顯,楊貴妃不久將會找上不共戴天的仇敵陳玄禮複仇。

對於陳玄禮而言,除了將楊氏一門斬草除根之外,自己將別無活路。

答案隻有一個。

玄宗終於下令宦官高力士處死楊貴妃。

高力士帶著楊貴妃來到驛館中庭的小佛堂前,以一條布巾纏在貴妃的粉頸上絞死了她。

陳玄禮確認屍體無誤後,士兵們方才有如吃下定心丸般平靜了下來。

貴妃的屍體,就埋葬在離驛館不遠處的原野。

據說是在入蜀街道不遠處的一個小山丘腳下。

之後,玄宗平安抵達蜀地,在那裏住了一年有餘。

安祿山則在洛陽失明,且為毒瘡所苦。

愛妾段氏此時為他產下一子。安祿山想廢太子慶緒,改立親生子,此事被慶緒得知,安祿山反被慶緒殺害。

《新唐書》曾有如下記載:

是夜,莊、慶緒,持兵扈門,豬兒入帳下,以大刀砍其腹。祿山盲,捫配刀不得,振幄柱呼曰:“是家賊!”俄而腸潰於床,即死。年五十餘。

玄宗於至德二年(七五七)十一月,重返長安。

據說,玄宗一回到京師,就想改葬貴妃,後因周圍臣下反對始作罷。以上是空海從相關史書中所耙梳得到的知識。

馬嵬驛就要到了。

【二】

“空海哦,”逸勢向走在身旁的空海說,“不知她幸福嗎?”語氣一反常態,感慨萬千。

“誰啊?”空海問道。

他邊走邊眺望原野上淡淡的一片綠。

“我是說貴妃楊玉環。”

一路上,空海把自己調查所得告知逸勢。對於這段故事,逸勢好像很有感觸。

“到底如何,我也不知道。”

“說到貴妃,她可說享盡人間的榮華富貴了吧?”

“嗯。”

“不過,那般死法實在叫人……”

“若不是那般死法,你又感覺如何呢?”空海反問。

“嗯……”逸勢歪著頭,短暫沉默後喃喃自語,“我終究還是不懂,畢竟不是自己的事。我有時連自己的事都不懂,更何況是身份不同,而且還不是男人的女人,真的是不懂!”

“是嗎?”

“對了,空海。在故鄉時,我認為自己是個不幸的人,老是滿懷不平和不滿。一方麵,我迫切希望自己的才華能夠廣為人知;另一方麵,卻又認為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我的才華。”

“……”

“在故鄉,我是不幸的……”

“……”

“來此之前,我還在想,大唐的話,或許有人能理解我的才華,沒想到來後一看,隻令我更加感到自身的卑微而已。像我這般才華的人,此地多得無以計數。如今,我最思念的,竟是曾讓我以為陷我於不幸境地的日本了。不過,若問我現在不幸與否……”

“如何呢?”

“我也搞不太清楚。”

“……”

“雖然不清楚,不過,空海啊,能夠認識你,我真的覺得很好。至少知道有你這樣的人存在,或許可以說比那時候更幸福。”

“……”

“我是這麼想的,空海。貴妃既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其實,幸與不幸不是一直存在於每個人身上嗎?以錢財之事來思考,就可以明白。有錢固然可以免除生活的勞苦,卻得擔心錢財的遺失。有個心儀女子陪伴身旁固然可喜,卻得苦惱不知哪一方會移情別戀。”

“嗯。”

“不管是誰的一生,到底幸還是不幸,實在很難說得清楚啊。”

與其說逸勢對著空海說話,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縱然如此,人們還是會去設想幸或不幸的問題。”

“楊貴妃嗎?”

“嗯。”

點過頭後,逸勢就默不作聲了。

兩人無言地走在春天的原野上。

“喂,逸勢!”空海叫住逸勢,“或許你是超越我很多的好男人呢。”

“空海,我覺得你好像在說我是傻瓜。”

“不,不。我是真心的。”

“好男人嗎?”

“嗯。”

“可以單純地為這話而高興嗎?”

“可以。你真是個好男人。”

逸勢忽然露出小孩般靦腆的表情,一本正經地說:“別說了,空海。”

接著,他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再銘感五內地吐出。

“已經夠開心了。”

【三】

山坡出乎意料地陡峭。

坡地的土被挖成階梯狀,為了防止雨水衝走階梯,以圓木頂住階梯。

不過,一半以上的階梯都已傾圮。雨水把土和圓木都衝毀了。

空海和逸勢順著坡路爬上去。

那是一片槐樹林。

隨著階梯的攀高,空海和逸勢的上方盡是剛剛萌出的淡淡新綠。

午後的陽光照射在這一大片新綠上,閃耀著光芒。

他們就走在從枝葉間穿射過來的陽光之下。

“雖說是貴妃的墳墓,倒也沒什麼特別的排場啊。”逸勢說。

從此處開始,山路更加陡峭。

以“禍根”之名被殺的貴妃,墳墓當然不會多豪華。

途中,逸勢突然停住腳步,望向一旁的空海,低聲說:“喂,你聽到沒?”

不用說,那聲音當然也傳到空海的耳裏了。

是人聲。

男人的聲音——仿佛念經般的低微聲音。

聲音從山坡上方斷斷續續地傳了過來。

“是人的聲音。”

“啊,沒錯。”空海答道。

聽起來像是什麼詩句。山坡上應該有個男人在吟詩。然而,那聲音很低微,不像在吟唱,而且斷斷續續,所念的也不是固定的詩句。

有時候反反複複,同樣的字句再三重複。

總覺得是有些耳熟的詩句。

“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

空海一邊傾聽那聲音,一邊徐徐地往前走。

逸勢緊跟在後頭。

兩人爬上坡。雖說坡上,卻非坡頂,而是山坡中途。

那兒有塊砍除樹木整理過後的小空地。

空地正中央,立了塊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