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的花崗岩墓碑上刻著——“楊貴妃墓”。
墓碑前,站了一個男人。
那男人時而凝視墓碑,時而環視四周槐樹枝梢,口中念誦著詩句。
他似乎沒察覺到空海和逸勢的身影。
穿過槐樹枝梢的光影,對半灑落在空地。
男人以手緊貼墓碑,仿佛在愛撫摯愛的人一般,又好像在玩味著那種感觸。
墳墓一旁,有塊大岩石,露出地麵。
男人可能累了,坐在石頭上,凝視著墳墓,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一種既非哀痛也非悲傷的深刻苦悶表情,浮現在男人臉上。
這時,正好有天光樹影灑落到男人臉上。刹那間,男人看起來竟像是在哭泣了。
男人當然不是在哭泣。
空海和逸勢情不自禁地站在男人看不見的槐樹後方默默地注視著。
不久,男人又緩緩地像是念經般低聲吟唱起那詩句來了:
“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
這時,空海從樹幹後方走了出來。
“楊家有女初長成。”空海念出該詩的續句,朝那男人走去。
男人驚訝地抬起頭來,直望著空海。
“養在深閨人未識……”空海接念道。
“天生麗質難自棄……”男人喃喃出口。
他緊盯著眼前的空海問道:“你怎麼會知道呢?你方才脫口而出的詩句,那是……”
“那是一首尚未完成的詩?”
“是的。正是如此。”
“您在此不斷反複自語,誰都可以記住了。”
“我還以為不會有人來這裏。”
男人皮膚白皙,神情有些憔悴。
容貌及體格稍顯瘦弱。黑色瞳孔看似即將崩潰。
然而,從他雙唇的形狀看來,他內心深處似乎隱含著一股強硬的精神。
“真是失禮,打擾您了吧,白官人?”
“咦?怎麼連在下的姓氏都知道呢?”
“讓您受驚,真是抱歉。我是從胡玉樓玉蓮姑娘口中得知尊姓大名的。聽說您經常跟胡玉樓索取筆墨,書寫詩句。前些日子,我還拜讀了您寫壞丟在房內的詩句。正是白官人現在所吟詠的。”
“哦……”
“請容在下自我介紹,敝人是從倭國來的留學僧空海。”
“就是治好玉蓮手腕的那一位嗎?”
“正是。”
“我曾從玉蓮口中聽說你的事情。話說回來,你的漢語講得真好,來大唐很久了嗎?”
“不,隻有七個來月。”
“你的漢語,講得就和我們一樣。”
“這是我友人橘逸勢,也是從倭國來的留學生。”
“在下姓白,白居易。”
“我們還讀過您的另一首詩。是以‘白樂天’之名所寫的《西明寺牡丹花時憶元九》。”空海說出詩名。
“那一首也讀過嗎?”
“我和逸勢目前住在西明寺。”
“原來是誌明。西明寺的誌明拿給你們看的吧?”
“是的。”空海點點頭。
白居易歎了口氣,仰首望天,好像在思索什麼。
空海和逸勢默默地等待白樂天開口,不過他並未說出歎氣的理由,反而把話吞進肚子裏去了。
“不過,從倭國來的人為何跑到這種地方來呢?”白樂天回過神來問道。
“隻是突然想看看昔日佳人的墓地。”
“說是昔日,也僅是四十九年前的事情而已。”
誠如白樂天所言,楊貴妃埋葬於此地已經過了四十九年的歲月了。
無論是空海還是逸勢,對唐玄宗和楊貴妃也有大略的認識。
“說實話,是向您請教李白翁《清平調詞》的緣故。讀過那首詩後,才突然想到這裏來的。”
“哦……”
“樂天先生,那您又為何來到這裏呢?兩天前的夜晚,不是和我們一樣還在胡玉樓嗎?”
“同樣的理由。”
“同樣的理由?”
“我也是看了你們給我的《清平調詞》,想起了楊貴妃,才突然想到這裏的。身為秘書省的一名小官吏,隻要不汲汲於名利,其實是可以偷閑到處遊逛的。”
“您對楊貴妃原本就很感興趣?”
“我對她有某些想法,所以經常像今天這樣,到和楊貴妃有關聯的地方走走。你們對玄宗和貴妃的故事也感興趣?”
“是的。”空海答道。白樂天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或許因為一切都已成為往事了,世間仿佛都想把他們的故事美化成一段淒美的戀情。”
“的確如此。”
“然而,事實與世間看法有些出入。不,壓根兒並非如此。”白樂天突然提高音量。
他似乎隱藏不住內心那股無以名狀的亢奮。
“並非如此!”白樂天說。
“什麼並非如此?”
“他們之間的戀情,或許是一段悲戀,卻一點兒也不美。說到美,項羽在窮途末路,手刃虞美人,那才真是美。那段戀情,有自刃般的哀切感,有果斷的美。我可以理解當項羽手刃虞美人時,那種親手挖出自己的腸子,宛如噴火一般的哀痛和苦悶。正因為項羽當時已視死如歸,才做得出來吧。不過……”
“您是想說,您不了解貴妃和玄宗之間所發生的事嗎?”空海問。
詩人微微搖頭:“不是的。項羽和虞美人之間的美,在當時已絢麗地完結了。也可以說,兩人的戀情,本身就已經是一首詩了。”
“……”
“那段戀情,沒有我置喙的餘地。”
“若是貴妃和玄宗的故事呢?”
“或許還有我登場的機會。玄宗在不得不殺死貴妃時,既慌張又萬分猶豫,手足無措地替貴妃辯護,結果,你們知道嗎?最後,他竟隻是為了保住自身性命。換句話說,為了自保而答應處死貴妃。而且,也無法像項羽般親自動手,而是交給宦官高力士行刑。這是多麼可笑,又是多麼讓人不忍卒睹……”
“……”
“不過,我卻很喜歡這其中所顯現的人性。我很在意他們的戀情。我想,在兩人的故事中,或許有我登場的機會。不,肯定有。在我心中,在我腦海裏,確實有這個把握。確實得近乎痛苦……”詩人的聲音,愈來愈大了,“隻是,我卻無法以文字來表現出來。我不知道該如何去敘述這個故事。”
“您是想把貴妃和玄宗的故事寫成詩嗎?”空海如此一問,白樂天突然閉口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