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子亮一邊說話一邊再次把杜斌用藤條捆綁在自己身上,背起他。
“來,我背你,我們這就下山。”
“老大,你終於肯背我了。”杜斌的聲音越來越弱。
“是呀,誰叫你小子牛 逼呢,我連我娘老子都沒背過你信不?”
“我信。你嘛……當隊長,牛 逼烘烘的。”
“哎哎,你小子怎麼也講痞話?”
“這不是我講的,是隊裏的人都這麼講。”
山路太陡,道路狹窄,關子亮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行走,每一腳踏在草木茂密處他都要先試一試,看看是不是虛的,這樣隻走到半山腰,他就無法堅持了,臉上的汗珠下雨似的滴落不止,衣服都濕透了。要是有口水喝就好了。他把這想法告訴杜斌,誰知杜斌沒有聲音了。
“杜斌,杜斌……杜斌你別裝死,你得打起精神和我說話……你瞧你,死沉死沉的,我背著你容易嘛……杜斌,你說話呀,我求你了,求你,求你……我叫你爺行嗎……”
關子亮的聲音終於嘶啞,說不出話來了。跟著,他眼裏的淚水像開了閘似地“嘩嘩”淌了下來。
“爺,你才是老大……是真正的爺們……”杜斌又有了聲音。
老天啊,你總算有眼。就是這氣如若遊絲的聲音,讓關子亮產生了無比的興奮和力量,使他的腳下又有了力氣,可以健步行走。
“爺,你猜我剛才躺在黑洞裏的時候,怎麼想?”
“鬼知道你小子怎麼想。大概是想著娶媳婦吧?”關子亮一邊流淚一邊笑著說。
“不,不是。我是想你一定會來救我的。”
“廢話。我不救你誰救你。”
“我還知道你一定會背我,給我抹草藥……”
“爺,你不就是想我背你嗎?今兒我背了你,明兒你就好滿世界嚷嚷去,瞧你得意的,我猜準你的心思了嗎?”
“沒有,你沒有猜準我的心思。我的心思是想你再給我煮碗麵條,來塊蛋糕……那樣,我就更加喜歡你了,我會覺得好舒服、好幸福,滿世界嚷嚷你是活雷鋒。”
“你想得美。在這荒山野嶺,我上哪兒給你弄麵條和蛋糕去?哎,我說你不會是今天過生日吧?”
“嘿,嘿,今天就是我的生日,22歲生日。”
“哦?是嗎?原來你也是今日長尾巴?這麼巧埃今天也是我的生日,36歲生日。”關子亮的聲音變得更加溫柔了。他說,隻要你小子一直陪著我說話,一會兒等到了臨時指揮部,我一定讓小賣部的老張給你弄來麵條和蛋糕……不過不是生日蛋糕,是雞蛋糕,早上我喊他去進貨,他不會不聽的……
關子亮很久沒說過這麼多話,覺得口水都快講幹了,舌頭都快跟喉嚨粘在一起了。他換了一隻手柱棍子,騰出那隻手反過去摸了摸杜斌的後背,他感覺杜斌身體越來越涼,越來越硬,也越來越沉重。可是,他不明白杜斌是用什麼力量在跟他繼續說話。他一直就納悶,杜斌是不是真是屬貓的命,死了八條,還剩最後一條在跟他說話?
“我操,這路沒法走,怎麼這麼長?”關子亮詛咒著。
他想都怪自己走這麼慢,還不知要幾個鍾頭才能到?千萬小心,注意腳底下別踩著石頭往下滑,這一滑可不得了,興許就再也爬不起來。
“爺,你別老捂著鼻子,沒法出氣。”杜斌可能是聽到他喘粗氣的聲音了,提醒他。
關子亮慶幸他現在還有很清楚的意識。又一想,不對,他的意識應該是模糊了,甚至是在遊移了。
“杜斌,咱們走多長時間了?”關子亮問他。
“……”
“請問,你是杜斌吧?”
“對。我是杜斌……”
“你今年多大?”
我……22歲。”
“你上警校3年是吧?是我到警校接的你,你是第一個上刑警隊來的是吧?”
“對,我來隊有兩個半月了。”
“對對,你是來隊兩個半月了,好兄弟,你記得好清楚呀。”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關子亮不再拿粗話痞話罵他了,說話的口氣完全變得溫柔,和藹。他開始喊他兄弟。其實,論年紀,他要大他好一截,十來歲,過去在隊裏,他可從來沒有這樣失過身份,除了鄭心海,沒人敢跟他稱兄道弟,他是隊長,是堂堂的爺。
可就算這樣,杜斌也沒力氣了,他的生命都快熬幹了,說話斷斷續續,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
關子亮心裏真疼。疼得一陣一陣鑽心刺骨。他想替杜斌說話,替他去死。他在心裏悄悄對杜斌說:杜斌,好兄弟,你少說話,忍著吧,快到了,快到了,就快到了……
關子亮痛苦地恨著腳下這條路,這條永遠走不到盡頭的路。
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更何況還是在幾經折騰的情況下背著傷員,幸虧他是把杜斌的身體固定在自己身上,要不然,他也早沒力氣扶他了。就是這短短十幾裏的山路,關子亮背著他足足走了近兩個小時,下山的過程中,兩人為了相互鼓舞士氣,一直在相互說話。到底是戰友,戰友想著戰友,到底是兄弟,兄弟向著兄弟。
“慢點,右腳過來一點,站穩,先站穩,走,靠著左邊走,慢走,那個……慢點,好,再慢點礙…”
杜斌的身體雖然附在關子亮的背上,但是他的聲音卻飄了起來,而且就飄在關子亮的耳邊,一直不停地提醒著他。
要不是這個聲音在耳邊一直不停,關子亮無法堅持到現在。他兩眼早就在發黑,頭也在眩暈。
“好兄弟,咱倆現在是捆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了,而且還是藤子拴的,你可見過用藤子拴的螞蚱?嗬嗬……”關子亮說。
“見過,那就是我和你呀。”杜斌說。
這是杜斌說的最後一句話。
這句話他說得特別重,特別清晰。
聽得出來,他想特別強調我和你三個字,而且還不是平時那種油腔滑調,軟不拉嘰的味道。
說完這句話,關子亮感覺他的身體往下墜了一下,頭一歪,衝著自己的側臉笑了一下,等關子亮回過頭去,那笑容已經飛快定格了,好似一個電波飛越了千山萬水,耗盡了能源,到頭了最後亮了一個燦爛的火花,就匆遽消失了。
“兄弟……”關子亮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沒發出聲音。
隨著杜斌聲音的消失,關子亮的聲音也消失了。
他邁著機械沉重地步伐,沿著曲折蜿蜒的山間小路前行。漸漸地,路邊一片人高已經開始收成的玉米地出現在眼前,透過玉米地依稀可見溝壑中的各種樹木和飄蕩在樹木上麵的炊煙,而炊煙的下麵想必應該是山寨和人家了吧?。雖然分不清是什麼時候,但加快腳步不久就可以出現在山村的路口,這個已是不爭的事實。
關子亮這樣想著,就覺得背上的杜斌是睡著了,睡得還很香,看到前麵的警察迎麵走來也不知道打招呼。關子亮就笑了。他笑杜斌傻樣,睡著了就不曉得醒。笑著笑著,關子亮便看不清楚來人的臉,還有他們頭上的警徽好像也飛舞起來,他想招呼自己一聲,迫使自己清醒,卻不料腿一軟,一頭暈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