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與衰退的天下形勢相比,朝廷內潛伏的危機更為深重,而且無法明言。近年天皇養病,名義上是由東宮監國,其實政務都是天後、太子和宰相們商量著辦,也因此弄得矛盾重重、爭執不斷,耽誤許多大事。如今倒是不爭了,太子換成了紈絝子,郝處俊、李義琰等作風強硬的宰相全被罷免,朝政大權幾乎完全落入天後之手,她扶植許多親信,遍及三省六部,天皇卻一概不管聽之任之,長此以往,大唐朝將被這個有能力更有野心的女人帶往何方?
“薛元超……”一個略帶嘶啞的聲音打破沉默,雖然這聲呼喚很低,卻令所有人翹首矚目——天皇說話了!這是今晚他第一次開口。
薛元超跟李治不僅是君臣,還是朋友,憑著多年的心有靈犀他預感到李治必有重要的話,忙繞出宴席,如在朝會上一樣出班施禮。
李治語速很慢,似是邊想邊說:“太子靈慧聰穎、仁孝可親,此天意所鍾,如今婚事已定、子嗣無憂,將來必能紹繼大統振興社稷。東宮群賢爭相拱衛,《易》曰‘終日乾乾’,《書》曰‘天道酬勤’,故君子為學不可輟。朕命你兼任太子左庶子,輔佐監國、督促學業,莫辜負朕之期望。”
薛元超響亮地答了聲:“臣明白。”他現在的官職是中書令,加上太子左庶子就不僅是宰相,還是東宮最重要的屬臣。
李治審視他良久,接著叮囑道:“朕與卿自幼相善、摯誠相交,今共白首於朝堂。回首四十年煙雲,既有喜樂同歡,亦有舛逆衡決。瑕疵莫追,來日可期,今朕疲病無力禍福難忖,望你善始善終,恪盡天賦,則上無愧於祖宗,下播惠於蒼生。”
這番話說得甚是沉重,薛元超既感動又有些悚然,連忙伏倒在地:“臣不才,蒙陛下厚恩。必思老驥伏櫪,鞠躬盡瘁。”
這番對話看似平凡無奇,卻是兩個聰明人的交流,許多心照不宣之言暗藏其中——疆土拓而複失,朝政理而又亂,粉碎了專橫跋扈的長孫無忌一黨,卻又親手培植起一個專權擅政的皇後,李治辛辛苦苦折騰大半輩子,結果都是白忙。國勢也就這樣了,好不到哪兒去,卻也壞不到哪兒去,媚娘既愛攬權,索性讓她管去吧。李治的豪情壯誌消磨殆盡,已對朝政不抱任何期許,既無力也無心,但他對李家社稷還有一份推卸不掉的責任,那便是立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延續統治。知子莫若父,他雖然誇獎李顯“靈慧聰穎、仁孝可親”,但那是場麵話,對這孩子他一點兒都不放心。然而太子換了好幾個,無論國家還是他都再也經不起變更,所以李顯“天意所鍾”不能再變。蘇良嗣、姚令璋等“東宮群賢爭相拱衛”,對李顯循循善誘,但教育的成果仍不理想,所以“天道酬勤”“終日乾乾”,他要讓薛元超擔起教導太子的重任,哪怕牛不喝水強摁頭,硬逼著也要讓這孩子勤學上進,將來才不至於出亂子。
薛元超對李治之意了然於胸,趕緊答應,而李治後麵的話更使他深感責任重大。不僅以君王的口吻命令,更以朋友的身份委托,所謂“舛逆衡決”暗喻的正是當初他主審東宮一案,未能保全李賢,透著幾分埋怨。但“瑕疵莫追,來日可期”,李治不追究,晉升他為尚書令,隻求他這次能把李顯教好,唯有如此才對得起祖宗社稷,對得起天下百姓。李治甚至坦言自己“疲病無力禍福難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就差挑明了說“我死之後你就是托孤大臣”啦!因此薛元超誠惶誠恐,發誓效仿諸葛亮,鞠躬盡瘁輔佐少主。其實這不僅是李治對他的期望,也是他建功立業的最後機會,宦海沉浮四十年,毀譽參半榮辱一身,眼看將近耳順之年,就把今生最後的心力都貢獻在李顯身上吧!
“好,朕信得過你。”李治略感寬慰,病怏怏地倚在龍床扶手上,不再言語——能做的都做了,人事已盡,坐觀天命吧。
劉仁軌、魏玄同、劉景先等人皆對太子不放心,見天皇如此安排不禁頷首,大為讚同。武媚也端起酒杯:“武王托周公,漢武委霍光,職責之重莫過輔佐少主。薛愛卿老成謀國、學富五車,定不負眾望。來!本宮敬你一杯。”
“臣不敢。”薛元超曾三度貶黜,皆與武後有關,前番又遭她所迫審判李賢,對這個女人實存戒意。如今領受李治這麼重的委托,她出來道賀,竟還比出周公、霍光來了,這究竟是正話反話?
武媚微微一笑,那笑容似乎無比真誠、無比和藹:“明德之士無不尊師重道,何況皇家?今後我兒之事有賴於卿,此酒受之無愧。請……”說著竟站起身,拿起禦壺斟了滿滿一杯。
“謝天後。”薛元超鬆了口氣,這才敢領受。
滿朝文武何嚐不是暗捏一把汗?見此情形忙一同舉杯,似乎都對加強東宮教育表示讚同。獨李顯一人十分不高興,急得抓耳撓腮,又不敢反駁——蘇良嗣絮絮叨叨的夠磨人了,如今又來個薛元超,再加上袁利貞那幫書呆子,這日子怎麼過?以後別想痛痛快快玩了。
小宦官高延福接過天後親手斟的禦酒,捧到薛元超麵前,薛元超叩謝聖恩,拿起來還未送到唇邊,忽聽背後有人說話。
“啟稟二聖。”一名侍衛進殿施禮,“太平公主請求見駕。”
二、太平公主
侍衛一聲稟報,百官皆感詫異,臉上的神色都不大自在——內外不同宴的建議算是白提了,天後自作威福、喧賓奪主已經過分,公主怎麼也來了?這真是時移世易,千百年來的禮法體統皆棄之如敝屣,還有沒有規矩?
李治身體不舒服,本不想多說話,可女兒的要求實在越禮,隻好再次開口:“不準。去告訴她,有話散宴再說,現在不許胡鬧。”
“是。”侍衛領命而去,可沒過片刻又回來了,一臉為難之色道,“公主說有件特殊的禮物獻給二聖和列位大臣,無論如何都要……”話未說完突然一個趔趄——有個中等身材、腰挎寶劍的黑衣武士闖進殿來,將他推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