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教訓的是,我知道錯了……”一物降一物,李顯見了蘇良嗣馬上老實。
“知過能改,善莫大焉。還望殿下牢記。”蘇良嗣臉上嚴肅心卻很軟,畢竟輔佐李顯十餘年,其實疼愛極深,況且現在李顯已是太子,怎能讓他下不來台?明知他敷衍了事,也隻得見好就收,低聲提醒:“百官已在殿外列班,連相王千歲都到了,就差您一人,還不快去?一會兒天皇撞見,又要責罵了。”李顯這才醒悟,忙不迭溜出大殿,連蹦帶跳下玉階,沒站穩差點兒栽個跟頭,多虧相王李輪將他扶住。有幾名官員見他這副舉止,忍不住想笑,卻被蘇良嗣的凜凜目光逼了回去。
宮中萬事皆循禮法,哪有未得聖旨擅入大殿的道理?即便歐陽通等負責宴會的光祿寺官員,安排完也要退出來。紫緋在前青綠居後,百官按朝班各就各位,默默無言整理冠帶,不敢有任何失禮之處。又候了將近半炷香的工夫,才見大宦官範雲仙走出來,高聲宣布賜宴,群臣高呼謝恩,這才邁步登殿。
李顯自然走在最前麵,排在第二的是李輪,緊隨其後的是劉仁軌——這位文武雙全的老臣已經年逾八旬,身體雖還硬朗,但如此高齡終究不適合主持朝廷,所以免去尚書仆射之職,晉升太子太傅;當然他一大把年紀也不可能真去東宮教李顯讀書,這是榮譽性的官職,除了坐而論道基本什麼都不用幹,就是閑居養老;李治念其年邁又免去他跪拜之禮,可以拄杖上殿。跟在他身後的是尚書令薛元超、崔知溫,侍中裴炎,這三位宰相都是廢黜李賢後任命的,再往後是武承嗣、王德真、郭正一、魏玄同、韋思謙等朝廷重臣,蘇良嗣、姚令璋、袁利貞、杜求仁等東宮屬臣也隨之魚貫而入……卻見天皇李治已穩坐龍床等候大家。
這與以往的禮法略有不同,原本應該群臣先入殿,天子要在百官的歡呼聲中款款落座。李治之所以更改,皆因腿腳不便,隨時都賴人攙扶,一向愛麵子的他不想讓百官瞧見自己走路吃力的樣子——自從李賢被廢,他的風疾愈加嚴重,又添了胸悶氣短、心悸虛汗的毛病,身體完全清瘦下來,兩腮凹陷、雙目突兀,須發幾乎全白了;其實他還不到六十歲,但殘酷的病魔、紛亂的國事以及一幕接一幕的家族悲劇早將他折磨得死去活來身心俱疲,他已不是當年那個興科舉、封泰山、拓西域、平高麗的天之驕子。見到百官向自己三呼萬歲,隻略微抬手示意免禮,一個字都沒說。
雖然袁利貞上奏,稱內外有別不可同席,李治也采納了,但是有一個女人注定還是要出現。她大權在握、尊貴至極、隨心所欲、無拘無束,這個世界上已沒有任何人能控製她,她就是天後武媚!
相較日漸蒼老的李治,武媚雖也兩鬢斑白,但昂揚的氣魄卻絲毫未被歲月侵蝕,反而愈加淩厲。她甚至不顧男女之別,命宦官微微卷起珠簾,公然展現自己的風采。群臣落座她率先舉杯,以飽滿的精神、渾厚的嗓音道:“來!眾愛卿同飲,慶我三軍得勝、四海升平。”李治不發一語,隻是跟著舉杯——究竟誰是主角?誰是大唐王朝的皇帝?
群臣見怪不怪和光同塵,都順從地舉起酒杯,以天後之侄、宗正卿武承嗣為首的中宮親信更是爭相歌頌聖德。當然“聖”乃二聖,不僅頌天皇之德,也少不了稱讚天後的偉大。
一杯酒下肚,武媚意猶未盡,馬上再次舉杯:“往者已矣,望眾臣工盡心竭力報效朝廷。今東宮元良至誠至孝、天縱神睿,又為皇家再添骨血,此亦當賀。”
群臣本來有些懸著的心終於放下——因為東宮一案,有多少官員落馬?且不說宰相,僅劉訥言、格希元、周寶寧之類的文人就有一大批。最慘的是太子典膳丞高政,家裏人竟然因為怕受牽連,合夥將他殺了;最倒黴的是給事中唐之奇,他給李賢當屬臣已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早就調離東宮,為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也被流放。現在天後一句“往者已矣”總算給此案畫上句號,大夥不用再擔心受牽連了。不過李顯當得起“天縱神睿”的考語嗎?這似乎並不重要,天後無疑是在強調更換太子的正確,李賢已成過去,鐵案如山塵埃落定,以後誰也別再提起,更不要妄想翻案。
李治依然不說話,跟著舉杯沾唇,甚至還露出一絲笑容,誰也摸不清那是發自內心的喜悅,還是無可奈何的苦笑。
緊接著天後又親口宣布東宮大婚之事,氣氛頓時更加熱烈,所有官員都向李顯敬酒祝賀。李顯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悅,索性站起身,笑嗬嗬向群臣致謝,還跑前跑後地和幾個相熟的官員碰杯,直至蘇良嗣拉住他袍袖、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他才漸漸收斂,畢恭畢敬向二聖作揖道:“兒臣之軀,父母所養;兒臣之位,父母所賜。兒無才無德,仰賴二聖光輝,值此喜慶之日恭祝父母福體康健、聖壽無疆。”
武媚豈會瞧不出是蘇良嗣教的,卻不點破,笑著朝李治道:“瞧咱們顯兒,也知道感恩了。”
李治隻是木訥地點了點頭。
武承嗣見風使舵,高舉酒杯:“二聖英明,太子仁孝,萬姓仰德,百僚沐恩。此天下之幸、社稷之幸!”他的呼喊把喜慶的氣氛烘托到極致,所有人都麵帶笑容隨之附和,那聲音響徹大殿直衝霄漢,仿佛要讓全世界的人都聽到這聲讚頌。
天下之幸……社稷之幸……天下之幸……社稷之幸……
然而餘音散盡,大夥又陷入無聲的尷尬,尤其是劉仁軌、薛元超、魏玄同等老臣,麵對珍饈連筷子都沒動,提不起一點兒興致——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隻是一場做作的表演,哪有什麼幸事?大唐接連失去兩個優秀的太子,一個是疾病奪去的,另一個竟是被他母親拋棄的,現今的太子究竟何等資質,誰瞧不出來?連那兩場勝仗也不值得誇耀,東突厥本來就是臣屬,戡平叛亂算什麼豐功偉績?吐蕃在噶爾兄弟主政下日益壯大,大唐屢次征討損兵折將,隻能堅守抗拒;而且前不久文成公主病逝了,唐吐之間再無半分情誼,以後衝突隻會更多。兵燹連年不息,軍資開銷消耗巨大,加之災害頻發、冗官靡費,乾封年間的強盛早已一去不返,哪有什麼值得慶賀的?不過是喪事當成喜事辦,粉飾太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