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魏玄同連連點頭,“我親自安排。”
話音剛落,站在一旁的元萬頃接口道:“不僅東宮缺人,朝廷也在詮選,地方州縣也報上來許多高才俊逸之士。類乎並州文水的處士武三思、武攸寧、武嗣宗等人,是不是也該盡快安排?”
所有人的目光都倏然射向元萬頃,或鄙視、或慶幸、或憤怒、或幸災樂禍——武三思乃武元慶之子,武攸寧乃天後伯父武士稜之孫,武嗣宗是武懿宗之弟,且不論具體才幹如何,他們入仕明顯是進一步擴大中宮勢力。元萬頃媚上不遺餘力、令人齒冷,可天後權威赫赫,誰敢公然反駁?
愣了片刻,眾人的目光漸漸移向做主的裴炎,隻見他捋捋胡須,一本正經道:“這些人多是白身,又集於一地一姓,怎好任用?朝廷選官自有規程,還是等等再說吧。”
元萬頃的靠山同樣是天後,並不懼怕裴炎,當即反駁:“郝象賢也不曾任官,怎就破例照顧?”
本來這宰相當得就不光彩,還被中書舍人頂撞,顏麵何存?裴炎鎮定不下去了,提高嗓門嚷道:“郝象賢乃功臣子弟,而且值宿皇宮多年,跟那些武姓之人一樣嗎?”
“但是……”元萬頃還欲多言,卻被劉禕之捂住嘴,拉到一邊。
“但是什麼?”裴炎怒氣未息,索性把話挑明,“中宮那邊老夫自去應對,是好是歹歸咎不到你頭上。此處乃政事堂,列位宰相尚書在座,輪不到你說三道四!”
他這一陣咆哮,場麵登時寂靜,眾人連大氣都不敢出。結果還是崔知溫打圓場:“裴公勿怒,您任相以來諸事和順百僚公允,大家都有目共睹。元舍人一時莽撞,以後定不敢孟浪,您消消氣吧。”
裴炎也感覺自己失態了,苦笑一陣,臉色略有和緩。正在這時有文吏上堂呈文:“右衛中郎將張虔勖自軍中上疏,請相公過目。”裴炎剛舒展開的雙眉又皺起來,忙接過來,卻看都沒看一眼,跟剛才反複把玩的那份奏章摞在一起,置於案頭。
崔知溫察言觀色,不禁一笑——兩個宰相並列坐著,人家又沒說呈給哪個宰相,你怎就接過去了?裴炎平常很注意細節,今天竟讓都沒讓自己一下,足見有極重的心事,連基本禮節都顧不上了。想至此崔知溫笑道:“我看也沒什麼要緊事了,大家回去吧。”說罷率先起身下堂,回中書省辦公。其他人也各自散去,唯有魏玄同沒走。
“魏公還有何事?”裴炎雖然心煩,對他還是很客氣——魏玄同非泛泛之輩,他與貞觀名相魏徵乃是同族,論資格可比裴炎老得多,十多年前就官居吏部郎中,還輔佐過孝敬皇帝李弘。可惜他運氣不佳,因與上官儀是好友,在廢後事件中受連累,流放嶺南十餘年,至上元年間大赦才回到朝廷,班次反落到後麵。不過現在的吏部尚書韋待價身兼武職,常年統兵在外,協同黑齒常之防禦吐蕃,所以他這個侍郎實際上等同於吏部的當家人,地位也很高。
“聖人教誨,惟中惟庸,但欲求中道何其難也?自古罕有兩全之事、兩全之人。裴公凡事看開些,切莫苦了自己。”
裴炎聞聽此言險些落淚,才知魏玄同留下是為了安慰自己,胸中頓感暖意:“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少。我苦悶久矣,難得您這麼個知己啊。”
魏玄同心想,這條路還不是你自己選的,卻好心勸解道:“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兩姑之間難為婦,東西岔路必擇其一。古人雲‘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猶豫反複最誤事,到頭來難免進退失據、左右碰壁。”這番話不談誰是誰非,單言做事準則——無論黨附天後還是恪守臣節,你總要有個選擇吧?身處其間左右逢源,你裴炎不是那樣的人,也沒那等本事!
這句話戳中裴炎的痛處,他捏著眉頭無奈歎息:“我少年為學,苦讀半生不求聞達,隻願不負報國之誌。本欲效您家先人魏徵,如今眾人卻視我為李義府。這身汙穢何以滌清?”
魏玄同品出了言下之意,左瞻右望一番,見大堂上下再無旁人,於是放膽道:“我太宗皇帝奪父兄位,既登大寶一改前愆,虛懷若穀察察為明,故能振興天下。”話雖未點透,其寓意卻很明確。
這道理裴炎也懂,可他跟李世民不一樣,皇帝要改過自新沒人敢不給機會,而他隻是一介臣子。再者他資曆平平、德不服眾,之所以身登相位全靠天後支持,改弦更張談何容易?若操之過急無異於自毀根基。到時候反武派不理解,又得罪天後,那才真是兩腳踩空!雖然魏玄同的話對他沒多大幫助,但有個人肯跟自己坦誠而談,他還是很感激:“多謝魏公提點。我也不甘庸碌,隻是際遇不可強求,這半年忙忙碌碌,卻都是無關緊要之事,沒有大顯身手的機會。再說……”他想把自己眼下最發愁的事講出來,可略一低頭,掃見案頭那兩份將領的奏章,又犯了猶豫,心裏鬥爭半晌還是忍了回去,轉而道,“再說天皇病情日重,自太子大婚又有數月不問政事,最近連朝會都耽擱了。偶爾發些口諭,卻也是朝令夕改,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誰說不是?”魏玄同苦笑,“我那兒還有個爛攤子正不知如何收拾。當初郭孝恪之子郭待封出征在外不遵將令,致大非川之敗損兵十萬,朝廷仍不悟,近年又選任一幫宦門子弟,有名無實疏少才幹。李敬業之弟李敬猷任盩厔(今陝西周至)縣令,整日酗酒賭博,所有事務都推給屬下。杜正倫之侄杜求仁任東宮詹事司直,不匡正太子,反倒攛掇玩樂。這幫紈絝子弟無才無德,麵子卻不小,看在他們先人的情麵上朝廷也不便嚴加處置。有鑒於此我向天皇上疏,請求以後不要再擴大恩蔭,揀選地方上政績卓著之人予以提拔,聖上一時入眼就同意了,命我立刻去辦。我這邊辛苦忙碌,哪知聖上突然變卦,加了句‘非科舉入仕者不予’。怎麼可能政績突出之人皆出自科舉?搞得一半人升不了官,出爾反爾我如何向眾人解釋?尤其有個河陽縣令,名叫周興,政績河南第一,我彙報他政績時聖上稱讚有加。可他是小吏出身,也不在晉升之列,偏偏此人是個急性子,聽說聖上誇過他,以為升官已是鐵定,竟跑到京城來,整天在吏部門口等消息。我出來進去碰見他好幾次,不好意思開口,本以為他等一陣子沒升官就回去了,哪知硬是賴著不走,還亂找門路,真叫我為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