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慘然一笑:“科舉出身未必就有真才實學,現在的科考不似你我應試那會兒。前日考功員外郎劉思立上疏,稱‘進士者皆誦當代之文,而不通經史’。考這麼多年,舉子已摸透規律,背背曆年中舉者的範文,再把字練漂亮些便來應考,興許就把功名騙了去。劉思立建議今後需要加試兩篇雜文,先考學識文采,聖上已經批準。”說到這兒他壓低聲音,“其實聖上這次不是反複無常,改變主意是另有玄機。方才元萬頃之言你也聽見,武氏外戚亟待入仕。聖上若不加一句非科舉者不予,他們早就趁這股風進來了,那時你豈不更為難?現在倒好,國法王章俱在,若論考場角逐,隻怕武氏之人沒幾個能中舉。元萬頃之輩擠兌不到你,幹脆直接讓我安排……唉!天後若執意要用那幫親戚,我也頂不住啊!”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求個問心無愧也就罷了。”
“問心無愧?”裴炎聽了這四字越發苦澀,他現在一切痛苦皆因有愧,既如此豈能愧上加愧?他又低頭看那份奏章。
魏玄同能勸的都勸了,是否聽得進去全在他自己,於是起身道:“我得走了。東宮通事舍人尚缺一員,就讓郝象賢補這個缺吧。做到這份兒上您也算仁至義盡,水清石自見,別再為難自己了。”
“好。”裴炎嘴上答應,雙眼卻兀自盯著案頭那兩份奏章,仍是心亂如麻……
魏玄同離開門下省,向南行出含耀門回吏部。時至深秋,天氣一日比一日涼,風直往脖頸裏灌,他不禁打個寒戰,心情卻比方才舒暢許多,甚至有一絲慶幸——上官儀真夠朋友,若非他連累我流放這麼多年,論資排輩今日坐在裴炎位子上的很可能就是我。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真換我處在他那位置上,恐怕也是一籌莫展,功名富貴不可曲中求,官升得太快終究不是好事。
知足常樂,愛人者人恒愛之。魏玄同之所以流放十多年還能回到高位,並受人尊敬,靠的就是樂觀和熱情。別看他是六旬之人,腿腳特別輕快,小跑幾步身上暖和,竟還哼起家鄉小曲。眼瞅著快到吏部大堂,迎麵撞見攔路鬼!
“魏公,別來無恙?”一個綠袍小官笑嗬嗬朝他打躬施禮。
魏玄同一見此人,腦袋都大了——來者正是周興。
“多承周縣令記掛。”
這位周縣令年逾五旬,五短身材,略有些發福,嗓音卻甚尖細,加之他生就一張胖乎乎的圓臉,見誰都和顏悅色,笑眯眯的,簡直像個老嫗。但是人不可貌相,他治下的河陽(今河南焦作)官司清明、府庫充盈,尤其近年災害連連,賦稅多不能收齊,唯河陽分文不缺。周興千好萬好,就是官癮太大,聽說吏部報了他的政績,天皇都禦口稱讚,忙巴巴地跑到長安,就等著接升官的文書,哪知一等就是半個多月,早有些心急:“魏公,聽聞裴相公召您去政事堂,莫非對吏部之事有何安排?”
“沒什麼。”魏玄同轉移話題,“天已漸冷,我看你衣服甚單薄,不用換棉衣嗎?”
周興卻道:“天冷地冷,有天皇、天後乃至魏公體恤之情,我這心裏總是暖烘烘的。”
魏玄同聽他張口就是馬屁,更不好意思一盆水澆他個透心涼,又搪塞道:“那也該保重身體,去換厚衣服吧。”
周興嘻嘻一笑:“那倒不忙,其實卑職就是長安本地人。雖離鄉多年,尚有親戚在京,弄件衣服不是難事。”
魏玄同直皺眉——難怪半個月不走,長安竟是他原籍,這要賴到何時?實在不想和他磨嘴皮子,敷衍一句:“那便好。”說罷邁步就走。
哪知周興不舍,在旁邊亦步亦趨跟著,還沒話找話:“聖上龍體還未見好轉?卑職也很憂心啊……聽說新任太子妃已有身孕,若能再添皇孫,皇家血脈繁茂,那更是天下人之福啊……裴將軍平滅叛亂,回朝了沒有?我也想一睹其風采。”
“你還想等到他回來?”魏玄同煩透了,“你進京日子也不短了,難道貴縣沒有公務?”
“大秋已過,春耕未至,此刻有何要緊事?些許小事自有縣吏、裏正去辦,用不著卑職親自處置。”
“你不怕他們欺上蒙下?”
“哈哈哈……”魏玄同隻是信口一說,哪知周興聽了仰麵大笑,“哪個敢欺蒙,我立刻將他亂棍打死!當然,也不能一味打,指望他們辦事,也得讓他們撈好處。裏正也不是好當的,莫看隻管五裏地,課置農桑、核查戶口皆是他們的事。尤其催稅,趕上荒旱之年,窮漢砸鍋賣鐵也掏不出錢來,逼急了拿刀動杖的,你就是把他打了關了,要錢還是沒有,到頭來還得裏正填補,所以也得容他們揩油水。俗話說得好‘富饒田舍兒,論情實好事。官人應須物,當家皆具備。縣官與恩澤,曹司一家事。縱有重差役,有錢不怕你’。這就是有進有出旱澇保收,一年下來他們略有小賺,我的政務也沒耽擱。課稅無缺,府庫豐盈,朝廷之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