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顯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有模有樣的事,不禁沾沾自喜,殊不知武承嗣比他更高興——這皇帝真是糊塗到家了,事情比預想的還順利。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不論郭正一才幹如何,畢竟是先帝留下的宰相,又曾參與遺詔之事,怎能一親政就將其罷免?這讓朝野之士怎麼想?李顯此舉無疑是幫太後拔掉眼中釘,得利的是太後,吃虧的是他自己……
一場稀裏糊塗的朝會結束,顧命大臣裴炎邁著沉重的步伐走下大殿,想跟郭正一說幾句安慰的話,卻不知如何開口,唯有一陣歎息。他也感覺到事情有些不對頭,剛開始太後晉封他為中書令,並把政事堂遷到中書省時他很振奮,決心要大幹一場。然而當數不勝數的詔令送到政事堂時,他才意識到太後並非照顧他裴某人,而是照顧自己。但他已經騎虎難下了,不可能出爾反爾頂撞太後,唯有咬牙堅持二十天,以待後發。可是今天發生的事把他的幻想敲碎了,太後無疑還在左右朝政,皇帝親政當天就把一位宰相罷免,這何嚐不是敲山震虎?更可悲的是皇帝一片懵懂,讓人當刀使都不自知!
裴炎不是沒有抗拒太後的膽色,但那樣做的前提是必須有明君可以扶持,今上如此糊塗,幫他奪回皇權能有什麼好結果呢?現在已沒有別的路可走,為了國家長治久安隻能讓武太後充當大唐的呂後,他這個顧命大臣則化身陳平、周勃,一邊為太後出謀劃策,一邊為李氏保駕護航。對他而言這是非常痛苦的,雖說太後年已六十,他自己卻也是六十多歲的人,能熬出頭嗎?須知當年太原王妃楊氏活了九十二歲,萬一太後和母親一樣長壽,而他半截就去了或者因為什麼差錯罷相,後人會怎樣議論?寫史書的人會不會幹脆把他歸為外戚死黨?
事到如今想這些都沒用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裴炎回到政事堂,隨便拿了份奏疏,便去宣政殿請見太後,彙報什麼不重要,就為摸摸太後的心思。哪知到宣政殿才發現裏麵沒人,守宮宦官對他的到來感到可笑:“相公怎忘了?太後已卷簾歸政,不會再到這兒來了。”裴炎自嘲地一笑——是啊!這女人總得有點顧忌,就算幹政,也不能公然違背天皇遺詔嘛!於是他又往貞觀殿,請宦官入後宮稟奏,請求麵見太後。
哪知一等竟是小半個時辰,最終等來的不是太後,而是高延福:“太後命奴才告訴相公,她已還政於君,今後不再過問朝廷之事,唯知誦經禮佛而已。相公身為顧命自可決斷,請回吧。”
裴炎僵立當場——這算怎麼回事?她到底是幹政還是不幹政?
他腦中千頭萬緒一團亂麻,呆立半晌才緩緩回過神來,無論如何還得繼續做事。他邊走邊琢磨太後的怪異舉動,思來想去不解情由,好半天才回到中書省,不料還未落座就見範雲仙走了進來。
“太後召見老臣?”
“嗬嗬。”範雲仙憨笑道,“相公說的哪裏話?奴才一直都是伺候皇帝的,前番太後暫時攝政,我不過是隨方就圓,現在那頁黃曆翻過去了,照舊侍奉今上。這會兒聖上已臨貞觀殿,急著召您過去呢!”
“哦……”裴炎不敢怠慢,忙隨雲仙再次折返。
這次一見殿門就見李顯懶散地斜在龍床上,一副垂頭喪氣之態,裴炎還未行禮他便急不可耐地問:“罷免郭正一真的合適嗎?”
裴炎聽得很清楚,李顯說的是“罷免”,不似早朝時說“轉任”,心下更疑——明白過來了?是誰點醒他的?
皇帝問了不能不答,可是木已成舟,該如何回應?裴炎想了想才道:“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陛下今日當眾為國選賢,舍一相而育萬千之才,此亦不失為長遠之策。”言下之意很明確——以錯就錯吧!要是詔書還好辦,您可是當著滿朝文武說的,天子無戲言,就別朝令夕改弄得更糟啦!
裴炎自以為這樣回答很巧妙,既表明立場又給皇帝留足了麵子,殊不知他忽略了一點,眼前這位皇帝不是李治。李顯竟沒品出他話裏話外的意思,臉色更不好看了,追問道:“您還覺此事沒錯嗎?唉!莫非您與郭公有什麼宿怨?還是母後吩咐您這麼做?”
裴炎震驚不已:“此事與臣無幹,乃是武承……”
“您不是顧命大臣嗎?如此重要的提議怎會與您無幹?”
“臣、臣……”裴炎竟被他問住了——是啊!自己不是天皇欽定的顧命大臣嗎?為何要請太後攝政這二十七天?這不是作繭自縛嗎?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啦!
“算了算了。”李顯不耐煩地擺擺手,“有個事跟您說,皇後之父韋玄貞現在還當普州參軍呢,官太小了,朕想提拔他。”
裴炎還以為他急急渴渴把自己找來有什麼大事,聞聽此言不禁鬆口氣:“陛下不必為此擔心,晉升國丈乃是常例,臣前幾日就讓吏部準備好了,晉升韋玄貞為豫州刺史。”參軍僅是八品小官,上州刺史卻是從三品,這是不折不扣的一步登天。
“這不合適吧?”
裴炎捋髯而笑:“此乃朝廷舊例,皇後母儀天下,國丈品階太低實在不相宜,皇家的麵子也不好看,因而必授予顯耀之職。陛下但放寬心,豫州毗鄰東都、富庶安定,任上並無重務。再說京兆韋氏乃是名門,宗族多有在朝者,就算他驟然升至三品,旁人也無話可說。”
“朕不是這意思。”李顯眉頭一緊,說出一句裴炎做夢都想不到的話,“難道不能召韋玄貞入朝,讓他當宰相嗎?”
裴炎怔怔地望著皇帝,懷疑自己聽岔了。
李顯兀自道:“中書令、侍中可有兩人,如今不是皆有空缺嗎?就把他調進京當宰相吧。”
裴炎默默歎了口氣,不禁環顧這座朝堂——這裏是大唐的朝廷,不是劉宋、北齊吧?昏暴之君恣意而為,任人唯親、濫封亂賞的時代早已塵封史冊了吧?貞觀以來製度嚴明,何嚐有這樣的事?裴炎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仿佛這個王朝、這個世道墜入一片黑暗,什麼光明都看不到了。但他還是提醒自己不要著急,強自擠出一縷微笑,耐心向皇帝解釋:“這恐怕不妥。韋玄貞原先僅是從八品,既沒當過地方長官,又不是功臣子弟,怎好一步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