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保家本就甚感委屈,淚流滿麵當即叩首:“太後開自新之途,臣求之不得,必肝腦塗地,卻不知有何犬馬之勞?”
媚娘嫣然一笑:“聽說你頗善工藝營造之術,四方巧匠皆不及,朕想叫你製造一件東西……”
垂拱二年三月,一件奇特的東西在皇宮天街之上矗立起來,此物以銅打造,四四方方、高有九尺,四麵塗以不同顏色,各有開孔可以塞入信箋,箱體有鎖,若無鑰匙沒法打開——這件東西名曰“銅匭”,便是媚娘命魚保家製造之物,專供接納奏疏之用。
為打造此物,魚保家頗費一番心思,不僅援引五行學說精心設計,還親自監工、親自安置。銅匭東麵色青,象征春天,以亭育為本,題曰“延恩”,自薦求仕者投之;南麵色紅,象征夏天,以風化為本,題曰“招諫”,諫言時政者投之;西麵色白,象征秋天,以決斷為本,題曰“伸冤”,有冤屈者投之;北麵色黑,象征冬天,以謀慮為本,題曰“通玄”,有言災禍異變及軍機秘計者投之。
銅匭豎立之後,媚娘又訂立嚴格的管理製度:設立“知匭使”,由正諫大夫、補闕、拾遺輪流擔任,日以繼夜分班守候在匭旁,檢識並記錄投書者身份,接受投書;又設“理匭使”,由禦史中丞、侍禦史輪流擔任,掌管銅匭鑰匙,每日分揀奏疏,呈交太後乃至有司。凡大唐子民,無論士農工商、僧道胡漢,皆可至銅匭投書,文武百僚敢阻攔者重罪論處。
此令一下滿朝嘩然,虛懷納諫固然是好事,但從古至今哪有這般廣開言路的?倘若隨便哪個小民都有滿腹治國安邦之策,都能洞悉朝廷隱秘,還要我們這些大臣做什麼?銅匭設立七日,並無一人投書,官員例行上疏自有渠道,又心懷抵製之意,遂不屑遵行此道;百姓小吏初聞此製,未知真假信否,也不敢貿然嚐試。
直至第八天,通玄匭內終於出現了第一份文書。媚娘鄭重其事,命禦史在朝堂當眾宣讀,原來是一名普通百姓上交的告密文書。狀告魚保家結交叛逆,將製造弓弩、兵車之法傳授徐敬業,致使叛軍廣為運用,殺傷官軍無數,其罪當誅。文武百官聞聽此狀,無不大笑——魚保家為太後督造銅匭,第一份奏疏卻是告他的,這不知是誰吃飽了沒事幹,故意弄個小民來揶揄太後!
哪知媚娘毫無慍色,反而跟群臣一起開懷大笑——別得意!告誰都無所謂。你們既然肯告,我就當真事辦,讓天下人都看看!
她連審都不再審,當即下令將魚保家腰斬示眾,其父魚承曄連同家眷流放嶺南。結交叛黨成了協助叛逆,意欲“保家”反貽害滿門。天津橋頭一刀兩斷,暴屍於市宣告萬民,然後媚娘煞有介事地重賞了那名不知誰鼓動來的告密者,賜物百段,授從五品遊擊將軍的散官。
那名告密者根本沒料到會受到如此優待,連叩頭謝恩都忘了,像木頭一樣呆立在朝堂下。比他更震驚的則是那些見識長遠的官員——先者得利,後必慕之,太後為除異己不惜千金買古,此例一開隻怕天下欲求富貴者要蜂擁而至啦!
二、懷義法師
魚保家無疑是個悲劇人物,他身為銅匭的製造者,反而成了這個東西的祭品。然而自從他血祭之後,銅匭仿佛真的擁有了靈性,它雖無聲無息矗立在天街上,卻散發出黃金般的光芒,默默召喚著世人的貪欲……
自薦非人人皆可,至少得有一技之長才有資格向朝廷張口要官,上疏諫議更是非有真知灼見不行,申冤平獄乃自救之途,不是進身之階,唯有告密人人皆可。魚保家一案告密者受到重賞的消息不脛而走,最先勾起貪欲的便是滿朝官員的家奴仆童。身為奴才每日卑躬屈膝、脅肩諂笑侍奉著主人,自然也曉得一些主人的日常交往,現在隻要一張小小的紙條,就可以身登富貴,改變人下人的命運,何樂而不為?短短一個月時間,告密信塞滿了通玄匭,那些曾經與徐敬業、唐之奇等人有過交往的官員都被揭發出來,哪怕僅僅是吃過一頓飯、說過幾句話,也會被渲染成勾結謀反。更為恐怖的是,一旦卷入這樁謀反案,等待被告者的不是秋官、肅政台的查辦,而是直接被送到索元禮主持的洛陽牧院。這個凶殘的胡人設立了許多恐怖的刑罰,用鐵箍套住囚犯的頭,倘若犯人不肯招認,便往箍內釘木楔;或者用橫木捆住犯人手足,再使勁擰轉橫木,他還得意揚揚地為這刑罰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喚作“鳳凰曬翅”;有時還將犯人倒吊在房梁上,然後用磨盤穿繩,套在犯人頭上……無數犯人腦漿迸裂、骨斷筋折,被活活折磨致死。有些人為了死得痛快一些,隻得違心承認謀反,但索元禮不會罷休,他還要窮究黨羽,直至網羅進一大群人,才會最終定案。
僅因牽扯徐敬業謀反一事,無數人頭落地,那些當初被劉延佑寬恕的偽職官位,幾乎盡數丟了性命,遭罷黜、貶斥、流放者更是成千上萬。譬如前不久科舉得中的年輕才俊張嘉貞,經吏部審核剛剛受任為平鄉縣尉,到任沒一個月就因有親戚“協同”徐敬業叛亂,連帶被免官。在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牽扯下,很快就有一個大人物卷入其中——正四品汴州(今河南開封)刺史楊德幹。此人出自弘農楊氏,曆任多地刺史、長史,素以執法嚴格著稱,以致民間有諺“寧食三鬥蒜,不逢楊德幹”。據告密者舉報,徐敬業叛亂時他兒子楊神讓就在揚州,也參與了叛亂。事關四品高官,媚娘親自裁定,將楊德幹、楊神讓父子判處死刑,家族成員連坐,東宮詹事司直楊炯因是楊德幹堂侄,也被貶為梓州司法參軍。
這顯然是樁冤案,楊神讓或許曾被徐敬業脅迫為官,但並非主動參與,媚娘欽定此事,就是為了殺一個夠分量的高官震懾群臣。然而這一案值得深思之處還不僅如此,為何被告發的偏偏是楊德幹?究其緣由未嚐不是他以往執法嚴格結下冤仇所致——隨著情勢發展,告密已不僅限於徐敬業謀反案,也不單單為謀取富貴,這似乎也成了報仇泄憤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