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台正字陳子昂前番諫議時政八事,其中之一便是明刑獄,見太後非但不納,還反其道而行之,急切上疏:
執事者疾徐敬業首亂唱禍,將息奸源,究其黨與,遂使陛下大開詔獄,重設嚴刑,有跡涉嫌疑,辭相逮引,莫不窮捕考按。至有奸人熒惑,乘險相誣,糾告疑似,冀圖爵賞,恐非伐罪吊人之意也。臣竊觀當今天下,百姓思安久矣,故揚州構逆,而海內晏然,纖塵不動,陛下不務玄默以救疲人,而反任威刑以失其望,臣愚暗昧,竊有大惑……
媚娘覽罷僅微微一笑,信手丟到一旁不再理會。以她的敏銳怎會察覺不出告密的路走偏了?其實“大開詔獄,重設嚴刑”的始作俑者就是她自己,又豈需奸人熒惑?這一切都是她故意為之,發掘徐敬業餘黨不過是個由頭,她就是借此事把所有反對自己的人都網羅其中,一並鏟除!故而她絲毫沒在意陳子昂之言,沒過幾日又向全天下頒布一條新命令——凡有告密者,各級官吏皆不得過問,隻負責提供驛馬,送至神都由她親自處理;即便告密者是農夫樵人,在行程中各州縣官府也要按五品官的待遇予以接待,夜宿官衙驛站;所告之事若得到認可,立刻授予官職,就算捕風捉影妄告不實也不加罪;各級官吏若有敢違令阻攔告密者,一律以該告密者所告之罪懲處。
此令一出朝野騷然,告密的風氣從洛陽綿延至全天下,對於那些希圖幸進之人而言,這簡直是為他們專門打造的仕途捷徑,隻要卸去溫和恭順的偽裝,撕破臉皮放膽一告,高官富貴招之即來。甚至對於窮鄉僻壤的農夫俚民,告密同樣有極大魅力。獸惡其網,民怨其上,誰不想把平常大模大樣壓在自己頭上的人掀翻在地?再說告什麼都無所謂,隻要隨便尋點兒什麼事,就可以乘驛馬、住驛站,享受五品官待遇,不花一文錢到神都開開眼,興許還能僥幸登上武成殿,一覽武太後真容呢!倘真如此,回家可有的吹了,今後連縣吏、裏正也得禮讓三分,反正告錯了不治罪,這種便宜事怎能不試試?霎時間大唐天下仿佛感染了一場告密的瘟疫,所有人都為之癲狂……
時至六月,夏日炎炎,而告密者的熱情比天氣更熾烈。從洛堤直至天街銅匭,排滿形形色色的人,既有青袍、綠袍的小官,也有連鞋都沒有的窮漢,摩肩接踵擠擠插插,宛如一條蠕動的長龍。當值的知匭使根本忙不過來,又加派一群小宦官,幾乎每隔半個時辰通玄匭就要打開一次,將塞得滿滿的狀書取出,延恩、伸冤、招諫三匭卻形同虛設。
政事堂會議結束,蘇良嗣、魏玄同、劉禕之並肩而出,目睹天街上的這一幕,不禁搖頭歎息——事情越鬧越過分,他們豈能不諫?即便身為太後心腹的劉禕之,對此也不以為然,可太後置若罔聞。再者何嚐沒人憋著告他們?隻是太後覺得他們執政得當,對他們有所回護罷了。可最近幾個月官職頻繁調動,蘇良嗣由納言轉任左相、岑長倩由同三品改任內史、裴居道由內史改任納言,其實調來調去還是他們幾個宰相。顯然太後不想讓他們久居一職養成勢力,故而反複調動,足見也非充分信任。在這混沌不明的局勢下,能保得平安就不易了,還能多求什麼?
三相嗟歎一陣折而向北,穿過乾化門、武成門,至武成殿向太後彙報政務。此刻殿內也甚炎熱,太後身穿紗衣,斜倚在龍床上,身後有四五個婢女搖著宮扇,高延福在左邊捧著茶飲,上官婉兒在右邊抱著文書,而禦案前方正有一綠袍小官伏倒在地,似在稟告些什麼。
媚娘見他們到來,連忙抬手示意那名小官住口,揮退一旁,整整衣衫坐直身子,才道:“宰相可有要事?”最起碼的禮節她還是嚴守的,對宰相甚是尊重。
魏玄同當先啟奏:“奉太後之命,新的渾天、地動等儀已鑄成,請示太後當置於何處?”經過輪番調動,魏玄同由分管天官改成了分管冬官,頭一件差事就是依太後之意鑄造大儀——渾天、地動等儀不僅是天文儀器,也是皇家權威的象征,與儒家天人感應學說息息相關,自東漢張衡發明以來曆朝曆代都會鑄造。大唐的這兩件儀器安置在長安太極宮,媚娘卻執意要在神都也鑄造兩件,而且要比太極宮的大,這自然又是為了顯示洛陽的地位高於長安。
聽了彙報媚娘笑道:“這點兒事宰相也來問朕?大儀乃皇家禦用之物,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當然是要置於北麵玄武門。”
“是。”魏玄同不是不明白經義道理,隻是太後別出心裁的舉動太多,索性事先問一聲,省得白忙活。
蘇良嗣又奏道:“今歲時氣不佳,多地良田荒蕪,就連京畿之地的陝州也鬧起糧荒,而且近洛諸州驛馬也不甚充足,以致朝廷使者外差無所使用,請太後設法處置。”時氣不佳僅是原因之一,百姓們都一門心思投機告密,誰還顧得上好好種田?驛馬不足也是因為告密的人太多了。蘇良嗣所謂“設法處置”自然是希望太後適可而止——對於一向性格剛強、直言不諱的他來說,能想出這樣不傷太後顏麵的委婉之辭也算破天荒了。
媚娘卻一笑置之:“糧食收成不好可減少賦稅,驛馬不足可以從軍中淘汰些羸弱之馬補充驛站,還可從民間多買一些。如今邊庭已無大患,趁著國庫豐盈讓百姓輕鬆一下也是善舉嘛!”說著她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愛卿之意朕明白,朕心裏也有數,不必為此多費唇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