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最讓人驚奇的是,兩個隔著遙迢距離素不相識的男女,最初從自己的起點各自漫不經心地出發,跨過關山重重,涉經長河漫漫,忽然就在某天某地,一個偶然的轉彎處,自然而然地相會,又因了一個簡單至極的緣由,可能是一句平常的問路,或者是一個隨意而溫煦的眼神,他們相會了。於是,在茫茫人海之中,有著千萬種擦肩而過可能的他們,卻將那千萬分之一的不可能變成了可能,猛然間,他們彼此眼前一亮,繼而小心翼翼地貼近,最終相擁在一起。
其實,這樣的愛情隻會發生在戲中,是好萊塢與日韓言情片慣用的手法。因為編劇們知道,塵世間的愛情過於蒼白、潦草,情感之路又總是塵土飛揚,坎坷顛簸,缺乏想象與浪漫的韻致,所以他們要虛構一條楊柳依依、時斷時續的長堤,讓永無可能在現實中開放的離奇愛情之花,綻放在精神世界的空中花園裏,來安慰俗世中已然泄氣但時存美好遐想的男女。
但比之更讓人驚奇的另一類邂逅,卻在曆史中真實存在過。
一。
光耀古今的文化大師,本就屬於不世出的天縱之才,寥若晨星。曆史長河是那麼浩瀚無際,人的生命又是如此短暫,但灼照萬古的大師有時並不孤獨,在他極為有限的生命之旅中,身旁竟然同行著另一位灼灼其華的大師。
哪怕隻是極為短暫的一瞬,或許是孔子與老子的一次洛陽會晤,或許是孟子與荀子在稷下學宮的一次相逢點頭,或許是李白與杜甫的一次詩文酬答,或許隻是蘇軾與王安石老年後的促膝夜談,但因大師將兩個傲岸偉碩的身影同時疊加在一起,將兩個高聳出雲的肩頭並攏於一刻,那個曆史瞬間便因雙星映空,兩峰並峙,而變得珍貴無比。
金星、地球與太陽每隔六百八十年會有一次三點重合一線的機會,天文學上將之稱為二星映日奇觀。六百八十年誠然漫長,但相對於它們各自亙古而漫長的壽命,這六百八十年一遇又算得了什麼?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兩個人,同時出現在一個時代,而且各自用自己的學術創樹,並肩矗立在永恒的學術天空之中,就顯得不光難得,而且讓人訝異到不可置信。
但他倆就是這樣,各自從自己被覆滅的國度一同走入隋朝,同時因才學深厚而被拔擢,隋末大亂又同時避難鄉間,然後又並肩走進唐朝,同時被選為十八學士,最後又同時用自己學綜南北、兼容並蓄的學養,各自著述出皇皇巨著,定分止爭,立標樹準,從此,自唐以後的中國儒家經典讀本有了固守的圭臬。
陸德明,用他的《經典釋文》為所有儒家經典注釋音義,同時兼載諸儒訓詁,成為儒家經典之源流、版本、音韻的重要著作,古今研經之士始終奉之為考證根柢。
孔穎達,用他的《五經正義》重新編訂儒家群經,結束了南北經學義例的分歧,解決了儒學內部不同流派和不同風格之爭,自此,儒學歸統,在版本和經義兩個方麵達到形式上的統一。而且他的注疏成為設科取士的統一教材,被廣為刊行。經學史上所稱“漢注唐疏”,便是對其巨大學術價值的肯定。
他們兩位的學術身影,在初唐構成了學術雙子座,直插雲霄,交相輝映。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孔穎達這座似乎更亮麗、更嵯峨一些。
二。
孔穎達,字仲達,冀州衡水人。生於公元五七四年,北齊武平五年,小陸德明二十多歲,卒於公元六四八年,唐貞觀二十二年。
他出生時的世界,正是城頭王旗頻換,國家弱肉強食,政權更迭無常的南北朝末期。置身在如此大動亂、大重組、大洗牌的紛擾時代,沒有誰敢說自己畢生是哪姓王國的子民。陶淵明讓桃花源人“不識有漢,無論魏晉”,其實正是對強權林立、戰亂頻仍中走馬燈一樣變換政權的極端厭惡。像傅山在明亡之後,堅持以遺老自居,在清初出家後披起紅衣袈裟,暗喻不舍朱姓,甚至至死還苦苦“戀著崇禎十七年”,隻會讓這個時代的人集體笑噴。
村莊還是冀中平原上的那個古老村莊,村中一棵大樹,村口一條小河。但孔穎達的成長日記裏這樣寫道:出生在北齊的大樹下,學步在北周的小河邊,成長在隋朝的大樹與小河間。
公元五七七年,北周滅北齊,舉國集體轉製,四歲的他成為周人。
公元五八一年,隋朝取代北周,舉國二度集體轉製,八歲的他又變為隋人。也便是從這年起,他開始就學。可以說,孔穎達的知性生命起於大隋,並臻於大隋。
非常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他披經覽籍,上下求索,終於使知性生命得以完善,並成為一代學術巨匠的時候,這個與孔穎達同步成長的龐大的帝國,卻因自己的狂妄無知轟然坍塌了。可見,不管是對於一個國家,還是對於一個人,隻要你敢於無知,上帝就敢讓你狂妄,並就此滅亡。
有人說,短暫到讓人不可思議的隋朝,除了將一個統一且富足的中國轉身裸捐給唐朝之外,別的乏善可陳。
但我不這樣認為,因為他還給曆史貢獻出一個孔穎達。
一個王國若能孕育出一位大師,即便它一團糟糕,再無所作為,也可以享受這四個字:死得其所。
的確,隋朝的政治空氣在楊廣的折騰下雖然汙濁不堪,但其學術空氣卻一直較為清新。而這,對孔穎達而言至關重要。
承當時北方少數民族重視漢文化餘緒,隋文帝楊堅在統一全國之後,意識到儒家思想才是立國之本,治國之術,於是廣招天下儒士,寵以爵祿,使得“四海九州強學待問之士,靡不畢集矣”。
而且,他通過超擢奇秀、厚賞諸儒等係列國家行政手段,“京邑達乎四方,皆啟黌校”,出現了“負笈追師,不遠千裏,講誦之聲,道路不絕。中州儒雅之盛,自漢、魏以來,一時而已”的儒學繁榮局麵。
正是在這樣一派舉國上下尊儒重教,城市鄉間書聲琅琅的環境中,孔穎達開始了他畢生不息的學習生涯。
相對出生於江南的何晏、王弼、顏之推等大師,幼年即天賦異秉,用種種聰慧特達讓人驚為天人,出生於北方的孔穎達則顯得平實很多,他更像個出生於傳統詩書世家的篤實好學的孩子,“八歲就學,日誦千餘言。及長,尤明《左氏傳》、《鄭氏尚書》、《王氏易》、《毛詩》、《禮記》,兼善算曆,解屬文”。
而就在這時,他遇到了天下名儒劉焯,這個影響他一生學術事業的指路之人,“同郡劉焯名重海內,穎達造其門。焯初不之禮,穎達請質疑滯,多出其意表,焯改容敬之。”
先來看看劉焯先生的師承。
徐遵明是北魏後期最有影響的儒學宗師,曾撰《春秋義章》,主要傳授鄭玄之學,北齊經學諸生,多出自其門下,北齊最有影響力的儒學大師熊安生即是其弟子。熊安生治經不拘一格,廣征博采,學風兼綜南北,不僅著述方式采用南朝的“義疏體”,而且注經方式也頗類皇侃,享有極高的學術聲譽。劉焯與他的好友——另一位同時代儒學大師劉炫,均是熊安生的門生。
《隋書·卷七十五列傳第四十》說他們知識淵博,學問高深,並為儒林一時之重。“天下名儒後進,質疑受業,不遠千裏而至者,不可勝數。論者以為數百年已來,博學通儒,無能出其右者。”
劉焯有個毛病,“懷抱不曠,又嗇於財,不行束修者,未嚐有所教誨,時人以此少之”。劉炫也有個毛病,“性躁競,頗俳諧,多自矜伐,好輕侮當世”,當牛弘經奏請皇帝同意為國家圖書館購求天下遺逸之書時,劉炫為獲得財利,不惜偽造書百餘卷,題名為《連山易》、《魯史記》,假冒古籍售出。
所以,當孔穎達負篋而來,登門求學時,劉焯以其慣常的傲慢之態,並不正眼看待這個少年。後來當孔穎達與之麵對麵討教,請問質疑,所提問題皆深致剴切,大大出乎老師意表,劉焯這才改容以敬,知道這個學生不同尋常。如同鄭玄在馬融門下,三年不得升堂見師麵,而一見之後,便提出告辭,孔穎達也向劉焯辭歸。望著弟子遠去的背影,不知劉焯老師可曾像馬融那樣,若有所失又充滿自得地說一句:“孔氏今去,吾道東矣!”
回家後,孔穎達開始了他的設帳授徒教學生涯。那一年,他才剛剛二十歲。
想想陸德明二十歲時即已成為南陳的國子助教,走上講台的孔穎達大可不必為自己的年齡問題而羞澀,或腳步躑躕。
三。
公元六〇四年,隋煬帝楊廣即位,改國號大業。
這個大隋第二代領導人立誌要用大手筆改造這個國度,以顯示自己的才幹遠非第一代領導人可比,因而總是表現出一種張揚、鋪排、豪闊、亢奮的勁頭。
不管是發全國民役,開鑿大運河,還是廣造龍舟,讓蜿蜒數百裏的船隊翠華搖搖地行進在去揚州賞花的路上;不管是將長安所有的大樹都纏上錦緞,令所有食肆均免費供應,讓應邀而來的西域胡人看看天朝是如何富有,還是窮兵黷武,三征高麗,隻為展示大隋威武,惹我一絲不快者,雖遠必誅……處處透著打了激素後的“大躍進”姿態。
同樣,出於楊廣好大喜功的心理,與一種粉飾太平的作用,他甫一即位,就高調喊出“儒學興國”的方針。
隋文帝楊堅雖在一統江山之初,也提出“儒學為本”的治國理念,但由於佛老儒三學從南北朝起便已並行,及其幼年曾養於比丘尼的特殊經曆,再加上垂垂老矣時的心誌皆衰,晚年之時的他,卻又“不悅儒術,專尚刑名,執政之徒,鹹非篤好”。宮中好細腰,民間多餓殍,上之所行,下必效焉,到隋文帝仁壽年間,儒學已經衰微到天下之學盡廢,舉國上下隻保留一所國子學,而且隻留有儒生區區七十二人。就這七十二人的儒生隊伍,恐怕也是取意孔子教徒賢者七十二而做做樣子,湊數而已。
《隋書·卷七十五列傳第四十》道盡此時儒學的尷尬局麵。
於時,舊儒多已凋亡,二劉拔萃出類,學通南北,博極今古,後生鑽仰,莫之能測。所製諸經義疏,搢紳鹹師宗之。既而外事四夷,戎馬不息,師徒怠散,盜賊群起,禮義不足以防君子,刑罰不足以威小人,空有建學之名,而無弘道之實。其風漸墜,以至滅亡,方領矩步之徒,亦多轉死溝壑。凡有經籍,自此皆湮沒於煨塵矣。遂使後進之士不複聞《詩》、《書》之言,皆懷攘奪之心,相與陷於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