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有些對自己壓抑過分嚴重的人,有可能把一次次轉向的心理能量一次次壓抑,因此,最後他會變得非常缺乏心理能量。
這樣的人,最後實際進入了一種"行屍走肉"的狀態,他們的生命力全麵壓抑,他們的情感變得麻木,不再有活力和欲求。他們的心理狀態,實際上比那些有心理衝突的人還要差,因為那些人還有力氣掙紮,而他們實際上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
但是,巧的是,這樣一種全麵麻木的狀態,在外表上看,卻和佛家大修行者所達到的,或者是心理健康程度非常高的人(所謂自我實現者甚至超越自我實現者)狀態非常類似,都是很平靜、沒有心理衝突。美國心理學家威爾伯就特意描述了這個現象:真正高境界的人,和比一般人心理狀態更差的人,居然外表看有很多類似。
當然,這兩種情況還是不同的:全麵壓抑者,最後的狀態是"死寂",類似荒涼的戈壁;而佛家大修行者或心理超常健康者,最後的狀態是"寧靜",類似無風無波浪的湖水。前者是"死"的,而後者是"活"的。前者是感情麻木的,他們雖然似乎沒有什麼煩惱(因為他們壓抑了煩惱的感覺),但是也沒有了快樂、美和愛的深刻體驗。而心理超常健康者則不麻木,他們能夠體驗到任何積極消極情緒,隻不過這些情緒會隨即得到很好的處理,而不會壓抑並淤積在心裏,因而他們有一種類似兒童的"赤子之心"。
但是,全麵壓抑者卻不能區分這兩者,他們往往把自己說成是佛家修行有大境界的人(或者是道家修行有大境界的人),他們覺得自己的那種麻木不仁的狀態就是所謂的"四大皆空"的高深境界(或者是道家的無欲境界),這樣,他們把自己的心理問題當作了心理境界,從而大大滿足了自戀。他們失去了一切,隻留下了"我有大修為"的自戀作為唯一的補償。他們玩弄野狐禪,模仿"表演"高境界的舉止,也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自戀,把自己的症狀解釋為境界。
五
這些人之所以會走向全麵壓抑,最主要的原因是出於怯懦。中國文人在宋代之後,總體上是越來越弱不禁風,精神也越來越怯懦——專製統治越來越嚴酷,也使得文人的勇氣日漸萎縮。出於怯懦心理,中國文人不敢追求自己想要的,於是壓抑自己的情緒和欲望,而壓抑得非常嚴重,以至於心理有些麻木後,就會尋找一些借口掩飾自己的失敗,最常見的就是玩弄野狐禪,並自以為有境界,或者標榜自己"淡泊名利、無欲無求"。而實際上,他們不是無求,而是不敢去求。內心有求而又壓抑,使得他們潛意識中深藏了很多的不滿的怨氣,因此,如果我們不被他們的高談闊論所迷惑的話,你就會發現他們往往比一般人的心胸還要狹隘。
而中國思維方式的特點,不求邏輯的細致和縝密,重視直觀和領悟,也給了這些人自我期盼的機會。邏輯是人人可以驗證的,所以難於自欺欺人,而直觀和領悟難於驗證。我說我開悟了,我模仿以前開悟者的語氣說一些玄虛的話,一般人是很難分辨出我是真的開悟,或者是自我的幻想,或者幹脆是故意欺騙。這樣,自欺的人就有了機會,可以有意識地,或者潛意識驅動而不自知地,把自己"表演"為一個有精神成就者甚至開悟者。在自己方麵,這阻礙了真實的自知,也阻礙了自己真實的心理成長的機會,而在別人那裏,他的行為又給了別人一個假象。我受不了野狐禪,實際上是受不了自欺欺人的虛偽鬧劇——我稱之為狐鬧。
要解決這個文化問題,最重要的一點,是全力鼓勵"真誠"的做人態度,首先要真誠地對待自己,這樣才會有發現真實自我的動機。因為中國的直觀認知不同於西方的精密邏輯認知,所以,如果一個人不真誠地麵對自己的內心,別人很難說服他,讓他知道他的自我認識是錯誤的。有了真誠的態度和真實自我發現的動機,如果鼓起勇氣,就有可能通過自我內省,分辨出自己的心理狀態是什麼情況,也能夠逐漸發現自己是否有怯懦和掩飾,是否真的心理超級健康。在了解了自己的前提下,我們就有可能逐步完善自己的性格,使自己的心理能夠真實的成長,也許,經過艱難的成長後他們發現自己還沒有開悟,但是,至少他們會成為更快樂更善良更完整的人,這,已經是一個很偉大的成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