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度這一番即興表白,使王闓運聽了大為痛快:思維敏捷,極善言辭,是一塊大堪造就的渾金璞玉。是否有點華而不實呢?王闓運痛快之際突然飄過一絲這樣的念頭。但這絲念頭很快就過去了,並沒有影響他對這位文采斐然的年輕人的偏愛。
“先生,就讓晳子跟我和代懿住一個房間吧!”
“要得,你去跟鄭庶務說吧!”王闓運很讚成兒子與夏壽田住一個房間,現在又添了一位才子,對代懿隻會更有益。近朱者赤,但願代懿在他們的帶動下,早點聰明發憤。
楊度見書桌上放著一張未寫完的紙,旁邊還有一大疊,知王闓運又在忙於著述,便起身告辭。王闓運也起身,對楊度說:“晳子,你這幾天多看看,初九日晚上,到我這裏來,我和你談一談。”
初九日傍晚,楊度換了一件幹淨的藍布長衫,選了一頂黑薄緞瓜皮帽戴上,興衝衝地走向明杏齋。他猜想先生一定有重要的話跟他說。
王闓運一向不修邊幅,衣著隨便。今晚,他卻特意叫周媽替他挑一件醬色團花夾裏寧綢袍,又叫周媽把他的辮子打開重新梳理一下。王闓運雖然六十四歲了,白頭發卻並不多。周媽小心地把他的少許白頭發夾在辮子裏麵,再尋一根黑布條紮好了。王闓運對著穿衣鏡左看右看,覺得自己氣色健旺,腰板硬朗,心裏舒暢,對周媽說:“過來,過來。”
周媽不明白他要做什麼,順從地走過來。王闓運伸出右手說:“你拉上我的手。”
“好好的,拉什麼手。”嘴上這麼說,她還是照著拉上了。
“你對著鏡子看看,要是我們倆這樣走進城裏去,別人不會看出我比你大二十多歲,倒是蠻般配的嘛!”
周媽的臉唰地紅了,她覺得很不好意思,忙鬆開手走進臥房。王闓運得意極了,一個人對著鏡子笑個不止。
“先生,什麼事這樣高興?”楊度進來,笑著問。
“沒什麼,我看著自己穿了件好看的衣服,就年輕多了,覺得好笑。人要衣裝,佛要金裝,這話的確不錯,連我這糟老頭子都要好衣服來裝扮。”王闓運說著,離開鏡子走到書案邊,心裏想:幸而周媽鬆手走開了,不然的話,有晳子看的了。
“先生本來就不顯老。”楊度的話一半是恭維,一半也是事實。
“還不老?曾文正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左文襄也死了十多年了,我還能不老嗎?”
“曾文正”“左文襄”是王闓運常掛在嘴邊的話,口氣有時尊敬,有時調侃,仿佛曾、左是他手裏隨意玩弄的傀儡,隻為他服務似的。
“晳子,隨便坐。”王闓運指著書房裏的空凳子,又轉臉朝臥房喊:“周媽,倒茶來。”
可能是上次來的不是時候,打斷了周媽與王闓運商談的大事,周媽對楊度有種說不出的不喜歡,與迎接夏壽田成了鮮明的對比,她懶洋洋地從臥房裏出來,半天才給楊度端來一杯冷冰冰的茶水,臉上始終沒有笑容,也不說一句話。楊度倒沒有覺察出什麼,他端正地坐在軟藤椅的對麵,認真地等待先生開口。
“晳子,今夜叫你來,也沒有別的事情,我想聽聽你的選擇。”王闓運已坐到藤椅上,習慣地摸起銅水煙壺。說完這句話後,他把壺嘴塞進嘴裏,咕嚕咕嚕地吸了幾下,沒有煙,隻是水在空響。見楊度瞪大眼睛望著他,知道自己的這句話,學生尚未徹底弄明白,遂接著說:“我這裏有三門功課,看你側重在哪方麵。”
“請先生明示,書院有哪三門功課。”楊度恭敬地問。
“不是書院定的,這是我本人的教授之法。”王闓運微微地笑了一下,右手指捏了一顆蠶豆大小的細煙絲,塞進活動杆頭上的凹陷處,再吹燃紙撚,把煙點著,然後喉嚨裏發出一陣咕嚕嚕的響聲。響過之後,他半眯著雙眼,把煙輕輕地吐出,看那副怡然自得的神情,好像正在品嚐仙丹美酒似的。伯父管得嚴,楊度至今尚未碰過煙壺,見先生抽得這樣有滋有味,心裏癢癢的,想著,如果書院不禁學生抽煙的話,明天也去買一杆水煙壺來,享受享受。
“因人施教,是孔老夫子傳下來的有效的教學方法,幾十年來我都有意這樣做,但收獲不大,關鍵的原因是高才不多。”王闓運又吐了一口輕煙,說,“我的三門功課,一是功名之學,二是詩文之學,三是帝王之學。”
楊度覺得很新鮮,也很有趣:“先生,請問什麼是功名之學?”
“所謂功名之學,顧名思義,乃是為功名而來求學的。”王闓運不疾不徐地說,“這些人來我門下讀書,其目的在考取舉人、中進士點翰林,以此為終生榮耀。此等人,老夫隻教他熟讀四書,精通八股,作試帖詩,寫策論。做官是他的目的,詩文隻不過是敲開功名之門的磚石。聖賢的精奧不必深究,做人的道理不必身體力行,功名一到手,磚石盡可扔掉,到那時隻須博得上司的歡心,用不著對天地良心負責,古聖昔賢不會來追究,塾師房師也不會來一一驗核。此乃老夫門下最初等之功課,然要真正學好亦大不容易。”
楊度聽在耳裏,暗暗點頭,再問:“請問這詩文之學呢?”
“老夫門下的詩文之學嘛,”王闓運放下水煙壺,端起茶杯,慢慢地說,“乃以探求古今為學為人之真諦而設。或窮畢生之精力治一經一史,辯證糾誤,燭幽發微;或登群籍之巔峰,覽曆代之得失,究天人之際,成一家之言;或發胸中之鬱積,吟世間之真情;或記一時之穎悟,啟百代之心扉。總之,其學不以力行為終極,而以立言為本職。”
楊度聽了大開心智,又問:“請問先生,這帝王之學如何?”
“帝王之學是這樣的。”王闓運放下茶杯,站起身來,離開藤椅,背著兩手在書房裏踱了幾步。他腰板挺得直直的,兩眼射出少見的壯年人似的精光,聲音洪亮地說,“老夫的帝王之學,以經學為基礎,以史學為主幹,以先秦諸子為枝,以漢魏詩文為葉,通孔孟之道,達孫吳之機,上知天文,下曉地理,集古往今來一切真才實學於一身,然後登名山大川以恢宏氣概,訪民間疾苦以充實胸臆,結天下豪傑以為援助,聯王公貴族以通聲息。”
王闓運越說越激動,想起自己從二十歲到三十歲這段年月正是這樣走過來的,不禁渾身熱血沸騰,意氣昂揚。此刻的楊度也聽得心搖神動,傾之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