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人數的激增。去年十月,楊度回國時,留日學生不過五百人左右,而現在已多達一千二百餘人。國內腐敗的政局刺激了眾多有誌青年來東洋尋求救國的真理,這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朝廷的鼓勵。今年春天,張之洞奉朝廷之命,製定了一個獎勵留學的章程。章程上說,留學回國的學生,視成績優次,將賜以拔貢、舉人、進士、翰林等出身,並加以錄用,授予官職。也有不少人是受這種驅使來到日本的。
其次是留學生愛國熱情的空前高漲。無論是激烈地主張排滿的革命派,還是溫和地擁護光緒帝的保皇派,都肆無忌憚地集會結社,侃侃高談自己的觀點,言談之中,洋溢著滿腔救國救民的激情,就連專門為祿利或為學習某種專業技術而來的人,也不能不卷入其中,傾聽別人的政治主張,發表自己的國是意見。相對於國內的沉悶而言,日本的留學生界如同一鍋沸水。這個巨大的轉折點就是三個多月前的拒俄運動。
沙俄是一個掠奪成性的侵略帝國。早在十七世紀五六十年代,它就開始了對中國東北的侵犯。十九世紀中葉以後,又不斷地強占中國邊界,霸占了中國大片領土。庚子年它是八國聯軍之一。根據光緒二十八年簽訂的中俄交收東三省條約,第二年四月是沙俄從中國東北撤軍第三階段的最後期限。但沙俄不僅不撤兵,反而增兵南侵,又突然向清政府提出了七項要求。
這年二月,日本東京《時事新報》發表號外,登載沙俄駐日公使的談話,說什麼“俄國現在政策是斷然取東三省歸入俄國版圖”等,此事引起了留學生的極大憤慨。四月二十九日,東京留學生界在神田錦輝館召開全體會議,決定立即成立拒俄義勇隊,當即就有一百三十多人誌願參加,另有五十多人表示願在東京本部工作,還有十二名女學生簽名參加護理事務。這些熱血青年堅決表示:“誓以身殉為大炮之引信,喚起國民鐵血之氣節。”兩天之後,義勇隊改名為學生軍,準備回國開赴東北前線。
留學生的行動嚇壞了駐日公使蔡鈞。他對朝廷說留學生名為拒俄,實則革命。清廷與日本當局相勾結,嚴令解散了學生軍。此事對日本留學生刺激很大。本來大部分留學生隻想拒俄,並非要革命。現在朝廷將拒俄與革命混為一談,倒使不少學生清醒過來:不革命則無以拒俄。於是以黃興、陳天華、秦力山、吳樾等人為首,在學生軍的基礎上組織軍國民教育會,其宗旨為“養成尚武精神,實行民族主義”,采取“鼓吹”“起義”“暗殺”三種形式與朝廷作鬥爭。就這樣,留日學生們的政治熱情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與此同時,各種宣傳愛國思想的報刊雜誌相繼誕生。
楊度記得,他離開東京時,留學生界的報刊隻有《國民報》《新民叢報》,以及他和黃興等人創辦的《遊學譯編》等三四家,而現在又冒出了《湖北學生界》《大陸》《浙江潮》《江蘇》等一係列刊物,還有一批以通俗語言寫成的小冊子,如陳天華的《猛回頭》《警世鍾》,楊毓麟的《新湖南》,宋教仁的《滅漢種策》,秦力山的《革命箴言》,朱德裳的《中國魂》,等等,在留學生中廣為散發,影響極大。
楊鈞和代懿到達東京後,經過一段短暫時間的日文補習,分別進了弘文學院和陸軍學校。楊鈞很用功,半年後便能用日語談話了,空餘時練字治印。他的治印技藝很快傳遍了留學生界。知道哥哥要來,他在飯田町為哥哥找了一間寓所。
寓所主人是一對老年夫婦。老頭名叫田中龜太郎,老太太叫和子。有一個獨生子叫田中君代。田中君代的太太是橫濱一個富商的女兒,於是他住橫濱協助嶽丈經營商務。田中龜太郎十分喜愛漢學,尤嗜好中國的書法篆刻。他能講中國話,因治印與楊鈞認識,結為忘年交,情願以半價出租給這位小友。
楊度住進龜太郎的家,見兩間房子收拾得整整齊齊,老兩口慈祥和氣,又看到他們的書房裏懸掛著中國字畫,書架上擺著不少中國線裝書。田中龜太郎時而用日語,時而用漢語與他談話,楊度心裏高興,仿佛此處就是他的家鄉似的。
下午,田中龜太郎用中國傳統飲食招待楊度兄弟和代懿。飯後,楊度將母親親手做的布鞋交給弟弟,把楊莊母子的合影交給代懿,又把那包豆豉紫蘇薑分成兩半,一人拿一半。二人接過來自故國親人的禮物,歡喜無盡。三郎舅說了一個通宵的話,從家事說到國事,從中國說到日本,一直到窗口發白才躺下睡覺。
楊度重到日本的消息,很快便在東京留學生界傳開了。去年楊度在日本弘文學院求學時,留學生們認為他是一個勤勉聰慧的書生。許多留學生半年尚未入日語之門,楊度三個月便過了語言關,然後便是整日整夜地啃著日文原版書籍。曆史、地理、哲學、文學、法律,什麼書都讀,且過目不忘,令同學們欽慕不已。除開讀書外,大家並未見他參加多少政治活動,都以為他是專門做學問的書呆子。誰知畢業前夕,他卻以敢為天下先的勇氣,一人與嘉納反複辯難,竟然使得這位日本教育界的權威語塞。仿佛一匹驟然衝出的黑馬,令東京留學生界刮目相看。然而,正當大家都想與他結交時,他卻突然回國了。不久,《遊學譯編》出版,刊出了楊度洋洋萬言的序文。文章從培根、笛卡兒、孟德斯鳩、盧梭、亞當·斯密、達爾文、斯賓諾莎談到孔子、左丘明、司馬遷、孔尚任、李鴻章、黃遵憲,從歐洲說到美國,從日本說到中國,論學術,論教育,論軍事,論實業,論理財,論內政,論外交,論曆史,論地理,論時論,論新聞,論小說……學問之淵博,見解之深刻,議論之犀利,愛國情感之深厚,為留學生文章中所罕見。大家這才認識到貌似書呆子的楊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的胸中仿佛蘊藏著古今中外的一切學問。弘文學院的人以做他的校友而自豪,外校的人以不識他而遺憾。朝廷開經濟特科為日本留學生界所矚目,且應試人中也有回國的留日生,當楊度高中一等第二名的消息傳到東京時,大家又為之驚歎,不久“梁頭康足”的消息也傳進來了,大家愈加看出了朝廷的卑鄙。現在,楊度避難再來東京,寓居異國的留學生們誰不想見見他?短短幾天裏,飯田町田中寓所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許多人是第一次見麵,大有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的味道。楊度慷慨豪放,熱情坦率,給初次見麵的人很好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