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亡命扶桑(3 / 3)

黃興、劉揆一這兩個老友也來了。還帶來了一個廣東人胡漢民。楊度見此人很有才氣,極樂意與他交朋友。四人在一起暢談了半天。黃興還在弘文學院繼續學業,劉揆一到東京後換了幾所學校,後來也進了弘文學院,與胡漢民同班。他們建議楊度再進弘文學院。究竟在日本學什麼好,楊度一時尚未拿定主意,想想弘文學院情況熟悉,暫且掛個名字在那裏也好,就答應了。

留學生對讀書大多很隨便,學校管束也不嚴,楊度在弘文學院掛名後,便在飯田町寓所貪婪地閱讀這幾個月來出版的各種報刊雜誌。

十月,梁啟超從美洲遊曆回到橫濱。梁啟超自戊戌政變時逃到日本,已經整整五年了。當年出逃的那些驚險情景,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裏,每當他閉目略作休息時,那一幕幕的場麵便會不期而然地浮現在眼前。

八月初六這天,梁啟超在譚嗣同的房裏說話。那時,梁住粉坊琉璃街新會邑館,譚住半截胡同瀏陽會館。兩地相隔很近。他們幾乎天天見麵,談新政,談學問,遇到意見相左時,兩人都會大聲激烈地闡述自己的觀點,常常爭得麵紅耳赤,但彼此之間從不存芥蒂。這天的談話沒有爭吵,近日政局的種種惡象,使他們對變法的前途懷著深深的憂慮。正說著話,譚嗣同的仆人神色慌張地破門而入,急促地說:“三公子,大事不好了!外麵的人都在說,皇上被太後抓起來了,南海會館已被抄,幸而康先生已去上海,不然就要抓起來殺頭了!”

譚、梁一聽,知道西太後已先下手,新政徹底失敗了。梁啟超趕緊起身說:“複生,事情已萬分危急了,我與日本使館代理公使林權助有一麵之識,我們趕快到日本使館去,請求他們的保護。”

譚嗣同麵色不改,仍坐著不動。

“快走吧,抄了南海會館就會馬上來抄瀏陽會館,晚了就逃不成了。”梁啟超抓起譚嗣同的手催道。

譚嗣同似乎早有預料似的,慢慢地說:“我一直想救皇上,看來皇上已不可救了。現在要救南海先生,也沒有辦法救。我活在世上,已沒有事情可做了,隻有等死。”

梁啟超急道:“哪有等死的道理!留得人在,自有成功的一天。快走吧,複生!”

譚嗣同依然平靜地說:“你說的有道理,對天下事,應有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決心。但我早已做了打算,我願一死殉以皇上,殉國家。中國變法從來未有流血者,有之,請自嗣同始!”

梁啟超深為譚嗣同以死殉國的犧牲精神所感動,他緊握著好友的手說:“這樣的話,讓我和你一起流血吧!”

“不!”譚嗣同堅決反對,“你趕快到日本公使館去,伊藤博文這些日子正在北京觀光。他是個大英雄,對我們的事業向來是支持的。你請他致電日本駐上海領事,趕快救南海先生!”

梁啟超答應了一聲,便離開瀏陽會館,來到東交民巷日本使館。這時已是午後兩點鍾,代理公使林權助正和來華旅遊的前任首相伊藤博文飯後聊天。林權助得知有一個中國青年匆忙來訪,便出門相見。見麵之後,才知是梁啟超。他見梁麵色蒼白,一臉悲壯之色,知有大事,忙領他進了後麵的一個房間。梁啟超開門見山地說:“請給我一張紙!”

林公使拿出一張紙來,又遞給他一支自來水筆。梁啟超接過紙筆,唰唰寫下:仆三日內即須赴市曹就死,有二事奉托,君若猶念兄弟之國,不忘舊交,許其一言。

林公使笑著說:“梁君,出了什麼事,這樣嚴重?你不要寫了,就用口說吧,我可以與你用中國話交談。”

慌急之間,梁啟超竟一時忘記了林公使是個中國通。他拍打著腦門說:“我糊塗了!”

林公使用玻璃杯子端了一杯白開水過來,梁啟超喝了兩大口說:“公使先生,中國出了大變故,太後囚禁了皇上,抓捕新政官員,我也馬上就會被抓,最遲三天內就會被殺頭。我的生命早就獻給了我的國家,殺頭毫無所惜,現在隻是請你出麵解救皇上,保護皇上龍體不受傷害。康有為先生目前正在上海,請你電告貴國駐上海領事館,想法搭救康先生。我要求的就是這兩件事,懇請你們幫忙。”

林公使並不知道中國出了這等大事,驚詫之餘,果斷地表示:“可以。梁君,你說的這兩件事,我決意承擔。不過,你為什麼要去死呢?你好好想一想,如果心意改變了,什麼時候都可以到我這裏來,我一定救你!”

梁啟超聽了這幾句話,悄悄地流下了兩滴感激之淚,說:“好,謝謝你了,伊藤博文先生那裏,也請公使代我轉達此意。”

“伊藤前首相就在客廳,你去見見他吧!”

梁啟超見林公使答得如此堅決,覺得沒有必要再去與伊藤講了,何況他還有許多事情須立即料理,便說:“我不去了,我要趕緊回寓所。”

說罷,急急忙忙離開日本使館。梁啟超回到寓所,趕緊將幾捆來往信件燒掉,又將文稿雜記等一律焚毀,然後將書籍和日常衣物匆匆整理一下,到了斷黑時,提起一個皮箱出了門,再次來到日本使館。使館門前亂糟糟的,趁著混亂之際,他飛快地跑了進去。林公使把他安置在一間小房子裏,然後去和伊藤博文商量。伊藤說:“梁啟超這個青年是中國寶貴的靈魂,救下他,是做了一件好事。你出麵想個辦法,讓他逃到日本去。到了日本後,我來幫助他。”

第二天,譚嗣同在瀏陽會館靜坐了一天。他摹仿父親的手跡,假冒了幾封父親給他的信。信上大罵他不該辦新政,並聲明與他斷絕父子關係。譚嗣同知道自己的事必定要牽連父親,身為巡撫的老父到時便可以借此而減輕責任。到了傍晚還不見有人來抓他,便將自己的詩文手稿和一疊家書放進一口小木箱裏,提著這口小木箱來日本使館會梁啟超,托梁啟超替他妥為保管。梁啟超要他留在使館裏不要到會館去了。譚嗣同再次堅決地謝絕,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今南海先生生死未卜,程嬰、杵臼、月照、西鄉,吾與足下分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