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投身袁府(3 / 3)

“唉!”王闓運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生子當如孫仲謀,我怎麼生了個劉阿鬥!他真想罵兒子幾句“混賬”“無用”的話,但看到兒子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心又軟了。也怪自己太愛才了,為代懿娶了個如此才高心也高的媳婦,代懿與她的確是不般配。早知這樣,還不如給他找個平平凡凡的女子,他也就不會受這種窩囊氣了。能怪兒子嗎?做父親的應該知道兒子是什麼料,說到底,還是怪自己呀!王闓運狠了狠心,看在死去的夫人的麵子上,再幫兒子一次吧!

聽楊度這麼一說,王闓運忙說:“叫叔姬把詩稿拿給我看看。”

一會兒,叔姬一手牽著兒子,一手拿著詩箋進來了。

王闓運伸開雙手,慈愛地對孫子說:“過來,讓爺爺親親!”

澍兒過去,王闓運把他抱在膝蓋上,摸了摸孫子的臉:“幾天不見爺爺了,想不想?”

“想!”澍兒口齒伶俐地回答。

“真乖,真是爺爺的心肝寶貝!”王闓運心裏高興極了,親了孫子兩下,說,“澍兒,跟爺爺回家好嗎?”

小家夥望著媽媽不作聲。

王闓運明白,對楊度兄弟說:“你們看,澍兒長得越來越像他媽媽了,一點也沒有代懿的蠢氣,他今後會為我們王門爭大臉麵的,過了年後我要親自為他發蒙。”

叔姬聽了,心裏又喜又酸,眼角邊悄悄地紅了。

“叔姬,手裏拿的是新作的詩嗎?給我看看。”

叔姬遞過去,輕輕地說:“隨便寫了幾句,請爹指教。”又對兒子說,“爺爺有事,下去玩吧!”

王闓運鬆開手,澍兒從膝蓋上下去了。詩翁接過詩箋,拖長著聲調念了一遍。

“好!”他放下詩箋,望著媳婦說,“這首五律寫得很好,若置於漢魏懷人詩中,足可亂真。尤其是‘宵長知露重,燈暖覺堂幽’兩句,可追南朝梁人‘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意境。”

“爹誇獎了!”聽了公公這番評價,叔姬心裏很是安慰。

“叔姬吟詩有慧根。”王闓運掃了一眼他的三個入室弟子,說,“你們三兄妹,可稱湘潭三楊,三楊之中又有別。晳子長於作論說文,剖析事理,廣征博引,有種使人不得不服的氣勢,故我一向認為晳子可從政。重子之才在金石書畫上,性情又篤實淡泊,可望成為一個有大成就的藝術家。叔姬靈慧,情感豐富,於詩詞體味深。詩詞非以學問取勝,它是才情的表露。”

一個小女孩端來一杯香茗,叔姬接過,親自給公公遞上。王闓運對兒媳婦這個小小的舉動很是滿意,喝了一口後,又說:“今天讀了叔姬這首五言,我很高興。關於詩,我想多說兩句。”

三兄妹繞著先生身旁坐下,一齊洗耳恭聽。

“我曾將詩文仔細比較過,看出文無家數,有時代,詩不但有時代,亦有家數。文分代,猶如語言分地域,錢塘話不似富陽,湘潭話不似衡陽。詩為心聲,一人一聲,故詩除時代外尚有家數之別,學詩當學大家。”

叔姬心細,見公公從進屋到現在還沒吸煙,便從堂屋裏找來一把銅水煙壺,又親自將煙裝好遞給公公。王闓運正想著要吸煙了,接過煙壺,重重地吸了一口,果然精神大增。重子的書房變成了他的課堂。

“詩有兩派,一五言,一七言。叔姬喜五言詩,我也於五言下過大力氣,三十章《獨行謠》費了我百日之功。今日專給你們說五言。”

王闓運又吸了一口,興致大為濃烈起來。

“五言起於虞廷,興在漢初蘇李兩家。蘇詩寬和,李詩清勁。後世繼承寬和一派的大家有曹植、陸機、潘嶽、顏延之等人,繼承清勁一派的有劉楨、左思、阮籍、謝靈運等人。到了唐代,五言詩融蘇李之長,自成一種氣象,陳子昂、張九齡、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韋應物、孟郊等都是大家。宋代以詞為美,明代則專事摹擬。近世五言詩做得好的,當推邵陽二才子魏默深與鄧彌之。”

王闓運這篇即興之談,令楊家兄妹都很佩服,尤其是酷愛詩詞的叔姬在心裏默默尋思:倘若真的與代懿離婚,到哪裏去找這樣好的老師?要想在詩詞上再前進一步,沒有像公公這樣的大詩人指點,豈不是空想?想到這裏,離開王家的心思一下子淡了許多。

“叔姬學五言詩,尚需多吟蘇、李、曹、阮之作,自會日有長進。就拿《玉階怨》來說吧,意境雖好,用字尚有可斟酌處。”

叔姬起身,拿起詩箋走到公公身邊,說:“請爹幫我改改。”

王闓運接過,凝神屏氣地又看了一遍,說:“比如說第二句吧,‘閨人起舊愁’,這個‘舊’字就值得推敲。舊愁,舊時有何愁?使人費解。”

叔姬臉唰的一下子紅了。這個“舊”字,正是她這首詩的詩眼。全篇詩,說到底就是為這個“舊”字而作。她當然不能辯解,不過也從心裏佩服公公的眼力。“爹看改個什麼字為好?”

“我看改個‘遠’字好些。這首詩說的閨人懷念出征在遠方的丈夫,將‘舊愁’改為‘遠愁’,與全詩的氣氛更協調些。”

叔姬還在遲疑,深知個中況味的楊度忙說:“正是先生所說的,舊愁不應該再泛起,閨人心中隻能是遠愁。”

楊鈞不明白詩外之意,說:“‘遠愁’好是好,隻是跟後麵的‘遠近’重了,一首五律隻有四十個字,重了不好。”

“這不難,換換就行了。”王闓運思索片刻,說,“這樣吧,‘思心無遠近’改作‘思心無日夜’,詩人寫的是月下懷念,也宜以‘無日夜’為好。”

“這‘日夜’的‘日’,又與下麵的‘征騎日悠悠’的‘日’重了。”楊鈞像是有意為難似的,又找出一個岔子。

“不要緊,幹脆改到底!”這個小小的困難,對這位詩壇泰鬥來說算什麼?他不假思索地說,“‘征騎日悠悠’改為‘征騎歲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