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度還想規勸妹妹: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了,不能老念念不忘,要正視現實,幻想不可太多。但總覺得這些話會傷了妹妹的心,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哥,姐,湘綺師來了!”楊鈞喜滋滋地進屋報信。對老師親來家門賀喜,他很激動。
楊度兄妹忙出門迎接,王闓運正邁步走進堂屋。老頭子穿了一身簇新的衣服,笑嘻嘻的,與往日不同,今天周媽沒有跟隨在身後。李氏滿臉堆笑地迎上去:“王先生,真正不敢當。小三這是訂婚,所以沒敢驚動您老的大駕。”
王闓運大聲笑著說:“親家母,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怎麼能不請我呢,我也要來喝兩杯酒嘛!”
李氏聽了,笑得更開心了:“好,好,王先生,您老這樣抬高小三,真正是給了小三大臉麵,您老請坐,我這就去篩酒!”
楊度走上前去攙扶老師,叔姬在一旁說:“爹,您老也來了!”
王闓運望著兒媳婦,微笑著說:“你弟弟訂婚,我能不來嗎?本來前兩天就應該來的,隻是我安靜慣了,受不了那個熱鬧,特意等客人走後再來,你們不會介意吧!”
叔姬說:“看您老說的,我們怎麼會介意!”
“澍兒呢?”王闓運眼睛四處掃了一下,“幾天不見了,爺爺很想他哩!”
叔姬答:“跟鄰居的小孩子玩去了,等下叫他來見爺爺。”
楊鈞靦靦腆腆地進來,叫了聲“先生”,便不好意思多說話。
“重子,恭喜你了!”王闓運紅光滿麵地笑著說,“你那還沒過門的堂客我見過,人長得好看,又文靜,還跟她父親學了幾筆梅花。那年我去她家,尹和白還叫她當麵為我畫了一枝哩。的確不錯,你們真正是珠聯璧合、比翼雙飛了。”
楊鈞喜得不知說什麼是好。
王闓運從口袋裏摸出一個紅紙包來,遞了過去:“重子,這二十塊銀圓,是我的一點賀禮。禮物輕拿不出手,你就看我的薄麵收下吧!”
李氏忙說:“王先生,這怎麼敢當?您老先收起,明年正式拜堂時,您老再賞給他吧!”
楊鈞也不好意思伸手接。
王闓運說:“親家母,這隻是二十塊銀圓,賀他訂婚的,明年拜堂,我老頭子就是再窮,一百塊也不能少呀!”
李氏感動地說:“王先生,您老越說越客氣了。”
叔姬也說:“爹,您老就不要破費了。”
王闓運說:“叔姬,你是我們王家的媳婦,您要站在王家這邊說話,怎麼也跟你娘一樣的客氣!”
說著,硬往楊鈞身上塞。
楊度對弟弟說:“湘綺師一番好心,你就收下吧!”
楊鈞隻得說聲“謝謝”收下了,對老師說:“這裏吵,您老到我的書房去坐坐吧!”
“好哇,我正想看看你的書房。”
楊度兄弟一邊一個攙扶著老師走到後麵一排屋。這裏有四間房:靠東邊兩間住著楊度一家,靠西邊兩間是楊鈞的,一間做臥房,一間做書房。來到門口,隻見楹柱上貼著一副聯語:聖人可弘道,君子不要功。
王闓運笑著說:“這副楹聯看來是重子自撰的,非晳子代擬。”
楊度問:“何以見得呢?”
王闓運說:“若是你寫的話,下聯必為‘君子要建功’,如何?”
楊度笑了起來,說:“先生說得是。”
“你們兄弟一母所生,性格卻迥然不同,真是有趣。”
王闓運說著進了屋,看見書桌上擺著一本碑帖,順手拿起來說:“我道重子楹聯的隸書為何寫得這樣清秀,原來天天在臨帖。這本《石門頌》臨了幾遍了?”
楊鈞答:“有七八遍了。”
“還臨了些什麼帖?”
楊鈞從書櫃裏托出一疊字帖來,王闓運翻了翻,問:“都臨過嗎?”
“都臨過,多的十來遍,最少的也有兩三遍。”
“重子用功不淺!”王闓運合上字帖,認真地說,“學隸書自當多臨漢魏兩晉時期的碑銘,不過也不可盲目,要善識其長而辨其短。”
楊鈞忙說:“先生這話說得很好,我就是沒有這個眼力,您老能給我指點指點吧!”
“我的字寫得不好,但看帖還是下過功夫的。”王闓運重新拿起那疊字帖,一本本地翻著。“這些帖,我年輕時都仔細揣摩過。比如《石門頌》,它的長處在善收善變,而短處在端嚴不夠;《張遷碑》字體俊秀,但筆勢短蹇,不能發展;《衡方碑》結體謹實,但又顯得笨拙,稍失空靈;《尹宙碑》美而不流;《曹全碑》巧而不樸;《孔宙碑》開張而不蘊蓄;《史晨碑》又恰好相反,蘊蓄而不開張;《白石神君碑》力度有餘,但缺風致;《華山碑》則有風致而缺力度。依我看,學隸書當多臨《孔羨碑》。《孔羨碑》能收能放,能實能虛,其結體承西京之純靜,其筆畫則啟北朝之強悍。此碑刻於漢魏之交,前有勁敵,複多時賢,故作書者極為構思,乃成此絕世佳作。多臨《孔羨碑》,重子的隸書當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楊度說:“先生這番碑帖高論,過去在東洲從沒聽過。”
王闓運笑著說:“你是沒有當我為書法家,從不問我,高論從何發起?”
大家都笑了起來。
楊度想起叔姬新吟的《玉階怨》,何不借此機會請先生開導開導:“先生,叔姬這兩天作了一首五律,詩不錯,但情緒低沉了點,您老給她說說吧!”
原來,王闓運到石塘鋪來,給楊鈞賀喜是次要的,接媳婦回家才是主要的。前天,代懿一人回家,臉色憂鬱,老頭子就知道小兩口又鬧意見了,媳婦一定是賭氣住娘家不回來。他問了兒子幾句,又教訓了一番。代懿哭喪著臉說:“爹,叔姬總是不理我,我拿她沒辦法。求爹幫幫忙,到楊家去一趟,把叔姬接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