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置益忙恭維:“我還記得李鴻章先生當年有一道奏折,說那時的情形是幽燕雲擾而齊魯風澄,對山東社會秩序的平靜大加稱讚。正因為此,第二年李先生去世前夕上疏給朝廷,說環顧天下人物,無出大總統之右者,建議大總統繼他為直隸總督。李先生是慧眼識英雄,自他之後,清朝的天下實賴大總統支撐。”
袁世凱聽了心裏很高興,嘴上卻謙虛地說:“公使言重了。張香帥德高望重,他才是國家的支柱。”
“當然,張之洞先生也是貴國的幹城,隻不過他那時年歲已大,又多病,心有餘而力不足,國家的重擔實際上都壓在大總統您一人的身上。”日置益見火候已到,便有意將話題引入已定的軌道。“鄙人有幸當貴國鼎革之際一直住在北京,親眼看見了這場大變動。這三四年來,鄙人既慶賀貴國經過一番大亂後,終於認定了大總統是國家的領袖,各黨各派都一致擁戴大總統,但鄙人冷靜地觀察了許多年,又為貴國的前途深為擔憂。”
袁世凱取下口裏的雪茄,認真地問:“公使先生,你擔憂什麼?”
“我擔憂貴國的禍亂並未止息。”日置益望著袁世凱,以十分誠懇的態度說,“大總統年富力強,在位之時還很長,本不應言身後事。但我們是老朋友了,就不必忌諱這些,這一天總會有的,何況大總統身為國家之主,討論這件事,更不是對大總統本人的不敬,而是對國家負責。”
袁世凱坦然笑道:“我不忌諱這件事,你就放心明說吧!”
“大總統不愧為真英雄!”日置益習慣地扶了扶眼鏡,神態嚴肅地說,“這個禍亂的根源恰恰就是目前貴國所實行的總統製。盡管已明文規定應從大總統所書寫的三人中選出繼任者,但這是不可靠的。”
日置益說的是剛公布的經過修訂的大總統選舉法。新選舉法的主要內容有:大總統任期十年,可連選連任。選舉之前,大總統推薦三名候選人,書於嘉禾金簡,鈐蓋國璽,藏之於金匱石室,開金匱之鑰匙由大總統掌管,開石室的鑰匙由大總統、參政院長、國務卿分執其一。袁世凱認為這個辦法是可行的,它可確保選出的繼任者必是自己所定的人。他甚至還想過,可以把三個候選人都寫上他兒子的名字,比如說寫上袁克定、袁克文、袁克良,那麼無論誰當選,都是他的兒子做總統。日本公使卻說出了不同的意見來。他很重視這位外國人眼中的不同看法。
“請公使先生說得詳細些。”袁世凱顯得謙和可親。
“大總統先生,執掌金匱石室鑰匙者除總統外尚有參政院長與國務卿,倘若他們在總統死後於嘉禾金簡上做點兒手腳,不就很輕易地將繼任者的名字改變了嗎?”
一句話使袁世凱猛醒過來。是的,人死之後的事怎麼能保得了,曆朝曆代篡改遺命的例子舉不勝舉。金匱石室,就能保證絕對秘密嗎?
“大總統的寶座誰都想爭奪,勢必造成戰爭,對國家和人民來說將大為不利。這是其一。”日置益陰冷的目光穿透鏡片盯著袁世凱黧黑色的肥胖臉。見袁世凱神情肅然,他加重了語氣。“其二,對大總統本人也很不利。貴國有句古話:人在政存,人亡政息。大總統辛辛苦苦開創的事業,指望有人繼承發揚。大總統一生為國家所做出的豐功偉績,也指望後人能銘記感戴。但大總統身為英雄,自然得罪的人不少。倘若繼任者為大總統的對頭,其人一上台,將會把大總統製定的各項製度全部推翻,對大總統本人則會竭盡誣蔑詆毀之能事。說不定大總統日後在貴國的史冊上就不是一個英雄,而是一個罪人。”
本來天氣就冷,聽了日置益這幾句話後,袁世凱直覺得背脊都涼了。袁世凱雖然書讀得不太好,但他畢竟出身書香世家,一部《二十四史》,他也讀過不少,日置益這番話,若說要在中國曆史上找例子,那是俯首可拾的。
“公使先生,你有什麼好主意能對中國的總統製予以完善嗎?”袁世凱問。其實關於這方麵,他心裏已思考過很久了。他從來就不讚成民主共和的製度,隻是辛亥年的形勢迫使他轉了向,既然做了民國的正式大總統,也隻好維持。這幾年來,他努力將民主共和的成分削減,而將專製獨裁的成分不斷增加。解散議會,改國務院為政事堂,廢省設道等舉措,都是為了這個目標而采取的。
“沒有任何好的辦法可以對貴國現行的製度予以完善,該采取的,大總統都采取了。但恕我直言,這些辦法都不是長治久安之策。”日置益端起茶杯來,很有教養地吮了一口,稍停一會兒說,“這原因有許多,最主要的一點就是大總統一開始所提到的,貴國人民尚在愚昧之中,不僅老百姓如此,高級官員也如此,庚子年的事是一個極好的證明。請大總統原諒,鄙人絕不是惡意攻擊貴國,這是事實,而且敝國也是一個樣。敝國與貴國同文同種,長處短處大致相同,敝國的人民和官員同樣是愚昧的。所以,敝國要富強,也不能實行西方的總統製,而隻能是行之有效的天皇製度。”
日置益這番話,袁世凱是從內心深處表示讚同的。國家大事隻能由聖君獨裁,倘若君不聖,則由賢相主宰,相若不賢則換之。所以為君之道在於慎選宰相。從來沒有用開大會的方式,七嘴八舌的議論來處置國事的。民國以來的這些議員們,自以為是有學問有謀略、關心國家立身清高的正人君子,其實大多數人是用重金便可收買,用槍杆子便可以嚇倒的偽君子、膽小鬼。袁世凱早已看穿了他們的靈魂,對這批議員極為鄙視。老百姓罵他們為“豬仔議員”,袁世凱是完全讚同的,故而他要解散國會。為了敷衍局麵,隻得又成立一個參政院。這實在隻是欺人耳目而已,他從來不把參政院放在眼裏。他已知道日置益今夜拜訪的目的了,不如幹脆把藏在心裏的這個念頭挑明,探一探日本對此事的態度。
他又從小鐵盒裏摸出一支雪茄來,一邊劃洋火,一邊以不經意的態度說:“公使先生,照你的說法,中國最好也像貴國一樣,不行總統製而恢複帝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