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元旦的那天有些淒涼。細雨夾著小雪,淅淅瀝瀝,彌漫在北方大部分地區。《人民日報》的社論是這樣寫的:“我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嚴重問題。”在新年到來之際如此低沉,如此沮喪,以往這種情形十分少見。自從8個月前中南海定下“改革闖關”的方針,這個國家的確在變,變得越來越陌生了。原本期待城市經濟一舉突破,不料掉進惡性循環的泥沼。億萬民眾遭遇通貨膨脹,不免驚慌。有人搶購糧食,有人擠兌銀行。政府改弦更張,拿“治理整頓”代替“闖關”。有人指天罵地,有人開始懷舊,有人高唱“跟著感覺走”,大家不約而同,把諷刺詩編得既犀利又好笑。
這時的白頤路上活躍著一個特別的小團體。他們自稱“沙龍”,沒有嚴密的組織體係,形式散淡,以喝茶閑聊為多,成員都是新公司的領導者,包括“兩通兩海”的領袖們,甚至陳春先也曾介入其中。1989年最初兩個月,他們活動頻繁,人數漸多。這些“企業領袖”采取“輪流做東”的方式,不斷更換地點和話題。這些人坐在一起吹噓自己的成功,也傾訴苦惱,互相傳遞經營之道,也密商如何少繳稅款、逃避政府監督。中關村空前絕後的這個“沙龍”,如果真的就是這些話題,倒也罷了。問題在於他們還有國家大事要談,不是分析改革順逆,就是判斷經濟沉浮,再不就是政治秘聞。他們把中南海叫“海裏”,把黨中央叫“上麵”,常常通宵達旦說個不停,不論真假,就像親眼所見。這也難怪,那是一個思想活躍的年代,帶著過去的烙印,而新市場遠沒有今天這樣發達和成熟,沒有證券交易所,沒有風險投資,沒有股票期貨,沒有樓市,沒有源源不斷的技術更新和產品換代。那時候人們恥談利益,而對國家大事抱著一種奇特的熱情,就像今天談論股市沉浮和房價漲跌一樣。
四通總經理萬潤南滿有把握地預言,中國的政治大變革就在眼前,而中關村將是其中一個重要角色。這是要給中關村的新革命賦予政治意味。一個做公司的人說出這樣的話,也隻有在那個年代的中國才會發生。然而事情還沒有完呢。科海總經理陳慶振估量“電子一條街”上崛起的企業群體,發現眾人各自為戰,“重複勞動太多,智力和財力都在內耗”,進而倡導“聯合”。他的想法本來隻有經濟含義,但在當時的局麵中,難免被賦予“組織起來”的意味。大家於是籌劃成立一個“中關村電子集團”,還當場確立“集團宗旨”:“用同一個規劃做事”,“用同一個聲音說話”。說白了,這是要讓這些早期叛逆者而今日企業家聯合起來,步調一致。
現在回想起來,大家如此激昂高亢,不是過於天真,就是過高估計過去一年獲得的支持。要不了多久,這些熱衷政治的人,這些試圖組織起來的人,這些想要“用一個聲音說話”的人,就會在事態的急劇變化中大吃一驚。
當時社會對於白頤路的民營經濟百般疑慮。慶幸的是,那時新公司還沒摘掉頭上的“紅帽子”。可以說,除了王文京的剛剛成立的用友,中關村的所有人頭上都有一頂“保護傘”——不是“全民的”就是“集體的”。北京市長陳希同在這個夏天來到這裏時,胡昭廣便把“紅帽子”一個一個拿出來。他說:“社會主義改革事業欣欣向榮”。看著這位市長滿臉疑問,他又辯解道:“這種企業的特點是實力雄厚,一旦引入新的運行機製,能把沉澱著的科學技術和生產力激活,即使不投資也能產生大的效益。”這一番話說得陳希同高興起來。不過,這位市長顯然更關心白頤路有沒有把“全民所有製”給吞噬了。胡昭廣於是趕緊報告:“在700多家新技術企業中,全民所有製企業占71%。”市長大感欣慰,滿臉堆笑,連連說:“一旦把知識分子解放出來,將會產生多麼大的力量!”四通公司的知識分子於是大著膽子站出來,以“民辦企業代表”的身份說了一番話,沒有反應。聯想的柳傳誌當場表示:“四通走出了一條‘捧泥飯碗’的路,我們衷心地為這條成功的路叫好”,也沒人鼓掌。報紙上倒是有些說法,不過不是“叫好”,而是在闡述“民營經濟是資本主義的溫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