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年輕人已經很難想像,20世紀90年代以前的中國,幾乎所有的經濟問題和技術問題都不免是個政治問題。中南海的風雲變幻有可能導致白頤路的命運發生逆轉這個春天,一份來自中關村的調查報告反映了政治問題是怎樣化作經濟問題的。“意識形態不能當飯吃,”報告如此寫道,“卻可以當棒子打人。”它的題目叫《民企的呼籲》,裏麵所列舉的情況是如此真實且具有煽動性,以致始終不能公開發表。其中有一段說,國有企業可以沒有任何限製地享有大約80個行業的“準入權”,外資企業被獲準進入其中60個,而中國人辦的私人和民間資本則隻能進入40個行業。,甚至影響一個普通百姓的家庭生活。但從1997年共產黨的十五次代表大會之後,政治色彩越來越淡。中關村的曆史,也越來越像是一部純粹的技術史和商業史。隻要你承認政府權威,守法繳稅,就不會有人在乎你的信仰。
但是就像整個國家一樣,解除了意識形態羈絆的公司並不輕鬆,它麵對著越來越殘酷的市場競爭。
現在我們回頭來看劉迎建。他孤注一擲地買來IBM那個幾乎不能使用的語音識別係統,其實也是市場角逐中的被逼無奈之舉。
“漢王公司”創建於1993年5月,到現在已是4年有餘。公司始終業績平平,慘淡度日。劉迎建做經理遠不像做研究那樣如魚得水。迄今為止他的所有成功記錄,都是發生在他的程序工程師的歲月裏。我們此前提到,他在1986年開創“非鍵盤輸入”。從人與機器的交互來說,他掀開了嶄新的一頁。用戶隻需使用一支筆和一塊板,就可以把字直接寫進電腦裏去。不必學習繁雜的鍵盤錄入方法,甚至無須改變自己的書寫習慣,不用說,這一技術具有極大的實用價值。但這還不是他的科研生涯中的唯一輝煌。在那之後,激動人心的事情還有許多。有個故事流傳至今,他在1991年把他的“手寫專利技術”賣給一家台灣公司,收獲6萬美元,這在中關村的專利出讓史上前所未有,所以人人驚訝。不過,這故事的後半部分充滿黑色幽默式的懸念,聽上去不大輕鬆。為了把“手寫輸入法”改造成台灣人能夠接受的繁體中文,劉迎建不得不重演晝夜苦戰的經曆,所不同的是,這一回他有年輕的妻子陪伴在側。他寫程序,她為他整理數據。妻子具有計算機專業的基本訓練,做這些事本來不在話下,但現在情形不同,她懷孕了。每天10個小時坐在電腦旁,因為怕輻射,就在肚子前麵頂個大銅盤,也不知管不管用。6個月之後,丈夫大功告成,妻子的忍耐力也達到盡頭。她住進醫院,好幾天才緩過一口氣來,可是再也沒有能力孕育孩子。兒子提前兩個半月來到世上,全身青紫色,有兩次連心跳也停止了。醫生斷言,這孩子就算能活過來,也是先天畸形。這消息讓夫妻二人如若晴天霹靂。“我的大腦神經都關閉了”,劉迎建說。他不住念叨:“她每天要在電腦前呆好幾個小時啊!”“她頭上都有斑了啊!”“我不能饒恕自己啊!”在以後的半年裏,這種情緒一直左右著他。他認定是電腦導致悲劇,拒絕再碰它。
1992年劉迎建漸漸恢複正常。兒子揀回一條命,他回到自己熱愛的工作上。這年1月中文信息協會在香山召開會議,台灣海峽兩岸的學者和商人都來參加。有個台灣公司帶來一個手寫係統,說是台灣的最新發明,轟動市場。劉迎建碰巧也在當場,定睛一看,原來正是他賣到台灣去的那一個。他說,那是他做的。台灣人不相信,於是他把人家領到自己的辦公室,解釋自己的發明經過。這一來他便成了台灣計算機領域裏一個光芒四射的人物。後來人們談論中國計算機產業時,總是說沒有原創,還斷言台灣也走在大陸前邊。看來至少在“手寫輸入”這個領域裏,這個說法是不成立的。
然而事情還沒有完,他的光芒很快照耀到香江。一項新技術剛剛誕生時,大多數人都是麻木不仁的,隻是極少獨具慧眼的人會瘋狂地撲上去。他的香港傳奇也是如此。1992年春天,他的技術被中國科學院當做“863計劃”的重要成果帶到香港,放在一個展覽會上,門庭冷落,無人問津,隻有一個年輕人在這裏徘徊往複,久久不肯離去,然後留給劉迎建一句標準的普通話,請他在閉館後不要走,將有一輛“勞斯萊斯”來接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