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節中,我們已經提到,海森堡和薛定諤互相對對方的理論表達出毫不掩飾的厭惡(當然,他們私人之間是無怨無仇的)。他們各自認定,自己的那套方法才是唯一正確的。這是自然的現象,因為矩陣力學和波動力學看上去是那樣地不同,而兩人的性格又都以好勝和驕傲聞名。當衰敗的玻爾理論退出曆史舞台,留下一個權力真空的時候,無疑每個人都想占有那一份無上的光榮。不過到了1926年4月份,這種對峙至少在表麵上有了緩和,薛定諤,泡利,約爾當都各自證明了,兩種力學在數學上來說是完全等價的!事實上,我們追尋它們各自的家族史,發現它們都是從經典的哈密頓函數而來,隻不過一個是從粒子的運動方程出發,一個是從波動方程出發罷了。而光學和運動學,早就已經在哈密頓本人的努力下被聯係在了一起,這當真叫做“本是同根生”了。很快人們已經知道,從矩陣出發,可以推導出波動函數的表達形式來,而反過來,從波函數也可以導出我們的矩陣。1930年,狄拉克出版了那本經典的量子力學教材,兩種力學被完美地統一起來,作為一個理論的不同表達形式出現在讀者麵前。

但是,如果誰以為從此就天下太平,萬事大吉,那可就大錯特錯了。雖然兩種體係在形式上已經歸於統一,但從內心深處的意識形態來說,它們之間的分歧卻越來越大,很快就形成了不可逾越的鴻溝。數學上的一致並不能阻止人們對它進行不同的詮釋,就矩陣方麵來說,它的本意是粒子性和不連續性。而波動方麵卻始終在談論波動性和連續性。波粒戰爭現在到達了最高潮,雙方分別找到了各自可以依賴的新政府,並把這場戰爭再次升級到對整個物理規律的解釋這一層次上去。

“波,隻有波才是唯一的實在。”薛定諤肯定地說,“不管是電子也好,光子也好,或者任何粒子也好,都隻是波動表麵的泡沫。它們本質上都是波,都可以用波動方程來表達基本的運動方式。”

“絕對不敢苟同。”海森堡反駁道,“物理世界的基本現象是離散性,或者說不連續性。大量的實驗事實證明了這一點:從原子的光譜,到康普頓的實驗,從光電現象,到原子中電子在能級間的跳躍,都無可辯駁地顯示出大自然是不連續的。你那波動方程當然在數學上是一個可喜的成就,但我們必須認識到,我們不能按照傳統的那種方式去認識它——它不是那個意思。”

“恰恰相反。”薛定諤說,“它就是那個意思。波函數ψ(讀作psai)在各個方向上都是連續的,它可以看成是某種振動。事實上,我們必須把電子想象成一種駐在的本征振動,所謂電子的“躍遷”,隻不過是它振動方式的改變而已。沒有什麼‘軌道’,也沒有什麼‘能級’,隻有波。”

“哈哈。”海森堡嘲笑說,“你恐怕對你自己的ψ是個什麼東西都沒有搞懂吧?它隻是在某個虛擬的空間裏虛擬出來的函數,而你硬要把它想象成一種實在的波。事實上,我們絕不能被日常的形象化的東西所誤導,再怎麼說,電子作為經典粒子的行為你是不能否認的。”

“沒錯。”薛定諤還是不肯示弱,“我不否認它的確展示出類似質點的行為。但是,就像一個椰子一樣,如果你敲開它那粒子的堅硬的外殼,你會發現那裏麵還是波動的柔軟的汁水。電子無疑是由正弦波組成的,但這種波在各個尺度上伸展都不大,可以看成一個‘波包’。當這種波包作為一個整體前進時,它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粒子。可是,本質上,它還是波,粒子隻不過是波的一種衍生物而已。”

正如大家都已經猜到的那樣,兩人誰也無法說服對方。1926年7月,薛定諤應邀到慕尼黑大學講授他的新力學,海森堡就坐在下麵,他站起來激烈地批評薛定諤的解釋,結果悲哀地發現在場的聽眾都對他持有反對態度。早些時候,玻爾原來的助手克喇默斯接受了烏特勒支(Utrecht)大學的聘書而離開哥本哈根,於是海森堡成了這個位置的繼任者——現在他可以如夢想的那樣在玻爾的身邊工作了。玻爾也對薛定諤那種回歸經典傳統的理論觀感到不安,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邀請薛定諤到哥本哈根進行一次學術訪問,爭取在交流中達成某種一致意見。

9月底,薛定諤抵達哥本哈根,玻爾到火車站去接他。爭論從那一刻便已經展開,日日夜夜,無休無止,一直到薛定諤最終離開哥本哈根為止。海森堡後來栩栩如生地回憶了這次碰麵,他說,雖然平日裏玻爾是那樣一個和藹可親的人,但一旦他卷入這種物理爭論,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偏執的宗教狂熱者,決不肯妥協一步。爭論當然是物理上的問題,但在很大程度上已經變成了哲學之爭。薛定諤就是不能相信,一種“無法想象”的理論有什麼實際意義。而玻爾則堅持認為,圖像化的概念是不可能用在量子過程中的,它無法用日常語言來描述。他們激烈地從白天吵到晚上,最後薛定諤筋疲力盡,他很快病倒了,不得不躺到床上,由玻爾的妻子瑪格麗特來照顧。即使這樣,玻爾仍然不依不饒,他衝進病房,站在薛定諤的床頭繼續與之辯論。當然,一切都是徒勞,誰也沒有被對方說服。薛定諤最後甚至來了句很著名的話:“假如我們還是擺脫不了這些該死的量子躍遷的話,我寧願從來沒有涉足過什麼量子力學。”玻爾對此意味深長地回敬道:“還好,你已經涉足了,我們為此都感到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