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作家選取題材表現人物性格,所選取的題材是有利於表現性格的,不一定是處處符合社會政治、法律、道德準則的。如蘇聯當代著名作家艾特瑪托夫的中篇小說《查密莉雅》在世界文壇上獲得極高的聲譽。在我國,1961年譯成中文在《世界文學》上發表後,前後十次收入各種文集和叢刊,受到我國讀者和文學界的熱烈讚譽。這部作品說的是一個什麼故事呢?說的是少婦查密莉雅背棄在前方的丈夫,跟情人私奔。一個有夫之婦背棄自己的軍人丈夫,是不符合道德、法律準則的。然而故事敘述人、查密莉雅的小叔子謝依特看到嫂子與情人的真摯愛情,希望他們幸福,因而忍受了失去好嫂子的損失和痛苦,同情他們私奔,從而表現了深厚感人的人性。這樣的作品不是好的政治、法律教科書,卻是表現人性的好作品。讀者接受人物形象的感染,而不是重複人物的行為。電影《城南舊事》表現一個小孩子深切同情小偷。同情的對象是理應受到譴責的,然而錯誤的同情益發顯示出同情心之純真與深厚,因而益發感人。這是有膽識的作家可貴的藝術經驗。
正因為《靜靜的頓河》不是按照政治教科書模式寫出的作品,不是著意表現主題思想,而是著意表現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所選的題材是有利於表現人物性格的,而不是按照政治教科書的要求去取材,在教條主義統治的曆史時期,必然引起無盡無休的爭論。然而也正因為是這樣寫出的一部作品,越來越顯示出其強大的生命力。
許多偉大作家按照人物性格的發展規律來寫人物在所經曆事件中的所作所為,而不是按照事先想好的故事結局或主題思想來設計人物的行動。普希金在談到《葉甫蓋尼·奧涅金》的創作時說:“我沒有想到塔吉雅娜會嫁人。”托爾斯泰談到《安娜·卡列尼娜》的創作時說:“我沒有想到安娜會自殺。”魯迅也說過:“我沒想到阿Q那麼快就被槍斃。”這些文學大師說的都是自己嚴格遵循人物性格發展規律進行創作的情形。肖洛霍夫說得更妙:“格裏高力返回故土……這是我的一大發現!”就是說,這不是事先想好的小說結局,也不是偶然想得的神來之筆,而是格裏高力性格發展的必然,作者隻是發現這一點罷了。
如果探討《靜靜的頓河》的藝術經驗的話,最可貴的藝術經驗就是:作家運用嚴格的現實主義手法,而不是運用現實主義加浪漫主義的手法,嚴格按照性格發展的規律,而不是按照什麼主題思想,去寫性格的發展。這是傳統的藝術手法,也是許多偉大作家運用得十分成功的、有力的藝術手法。然而,在奉行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藝術方法的曆史時期,就成了一隻“白烏鴉”。許多人不習慣,不理解,致使《靜靜的頓河》長期遭受各種各樣的誤解。
肖洛霍夫寫格裏高力,正是按照他的性格發展的邏輯,寫他在種種經曆中的所作所為。遇到暴動,具有這種性格、這種認識的格裏高力在這種環境下就參加暴動,而參加暴動後格裏高力仍按自己性格發展的邏輯行事,沒有沉淪,沒有同流合汙,精神沒有崩潰,在白軍軍官中成為一隻格格不入的“白烏鴉”。軟弱的人在逆境中有可能改變或失去好的性格特征;剛強的格裏高力卻在逆境中完整地保持其性格特征,而且按自己的軌道不斷向前發展,思想、性格都在積極和健康地成長。如果說他沒有跨海外逃而投紅軍是他思想上的飛躍,那麼,他在大赦之前返回故土便是他思想發展的高峰,性格的成熟了。正如作者肖洛霍夫說的:“格裏高力返回故土,他仍然有著一顆活生生的心靈。這表現了他的剛強!”這不是故事發展的高潮,卻是思想性格發展的高潮;不是故事的圓滿結局,卻是思想、性格發展的圓滿結局。作者就選在這裏結束全書。
悲劇被稱為“藝術皇冠”。悲劇最能激發人的感情,引人深思。此外,悲劇還最能顯示人的性格。肖洛霍夫用嚴肅的現實主義態度,寫格裏高力這樣一個好男子在社會主義革命中走了悲劇性道路,使人惋惜,使人深思;寫他在悲劇性的逆境中保持著自己的良心和良知,在逆境中將他的美好品質鮮明有力地顯示出來,格外感人,使人感到格外壯美。
肖洛霍夫有意著重描寫格裏高力在悲劇性逆境中的表現,而對他在順境中的表現,反而不實寫。如格裏高力沒有跨海外逃而毅然參加布瓊尼的騎兵部隊後,精神煥發,英勇作戰,一心要“把過去的罪過贖回來”。他的傳令兵普羅霍爾說:“他的樣子大變了,自從參加了紅軍,他就快活起來,把一張臉都吃圓了。”又說他作戰十分英勇,“打過仗以後,布瓊尼在隊伍前麵親自和他握手,並且向連隊、向他表示感謝”。他參加紅軍之後的表現,本來可以用濃墨重彩描寫一番,然而作者卻隻是借普羅霍爾之口,幾筆交代過去。隻是虛寫,沒有實寫。這不是出自偶然。作者有自己的考慮。也許,如果實寫格裏高力參加紅軍後意氣風發、英勇作戰的情景,會衝淡悲劇氣氛。作者不願將悲劇寫成人物轉變的正劇,而是有意讓人物品格在一幕幕悲劇中經受嚴峻的考驗,在悲劇中揭示人物性格深層的美。也隻有始終保持悲劇氣氛,才能激發人的感情和心靈,才能發人深思。從這一點也可以明顯看出作者用悲劇手段塑造美好形象的意圖。
長期以來,人們對於文藝為革命服務理解得極其狹隘,認為文藝作品應當是用文藝形式表現的政治教科書。正麵人物隻能走革命的道路,做革命的事情。隻有革命者才是正麵人物,美好形象。所以,出現了《靜靜的頓河》這樣的作品,人們就不能理解了。
有些研究者不看重作者本人的表白,不研究格裏高力的性格美,卻著重研究格裏高力的悲劇及其成因,不把格裏高力的悲劇性經曆看做表現他的性格的手段,而是一味地從他的悲劇中尋找他的性格缺陷。這是顛倒本末。
事實是,肖洛霍夫用悲劇手段塑造了一個美好的男子漢形象。這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具有長久審美價值的不朽的形象。高爾基說,肖洛霍夫“在小說中往往不能將自己的立場同主人公格裏高力的立場區分開來”。是的,格裏高力性格中有作者自己的性格,也有作者的理想。正因為作者和格裏高力一樣,也有剛強、正直、勇敢、善良和求實的性格,才敢於在極左路線統治時期言人之不敢言,寫人之不敢寫。也正因為這樣,這部作品經住了時間的考驗,成為不朽的名著。
今天,思想界出現了空前活躍的局麵。應該用新的眼光,撥開庸俗社會學的迷霧,去深入認識這部作品的實質了。我不是理論家,隻是一名譯者,在翻譯本書過程中深有所感。願將自己的感想和看法說出來,作為引玉之磚。
力岡 一九八八年三月於安徽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