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裏高力不做聲了。他想想過去的事,想想太平日子,想想幹活兒,想想一切和戰爭無關的事情,就覺得非常愉快,因為這一連打了七年的仗,使他厭惡透了,隻要一想起打仗,一想起和當兵有關的任何一件事情,他都感到心裏極其厭煩,並且暗暗感到忿恨。
他不再打仗了。打仗打夠了。他現在是回家去,終於可以幹活兒了,可以和孩子們、和阿克西妮亞在一塊兒過過日子了。還在前方的時候,他就打定主意要把阿克西妮亞接到家裏來,讓她撫養孩子們,讓她天天在他身旁。這事兒也要解決,而且越快越好。
格裏高力美滋滋地幻想著,他回到家裏怎樣脫去軍大衣和皮靴,穿上肥大的布靴子,按照哥薩克的習慣,把褲腿掖進白毛襪筒裏,把粗布外套套到棉襖上,就下地幹活兒去。手扶犁把,跟著犁順著潮乎乎的壟溝往前走,拿鼻子拚命吸著犁起來的泥土那淡淡的潮濕味兒和犁斷的青草那種苦絲絲的味兒,真是痛快極了。在外鄉外地,就是泥土氣味、青草氣味也和家鄉的不一樣。他在波蘭,在烏克蘭,在克裏米亞,不止一次把灰灰的野蒿頭兒放在掌心裏揉爛了,聞一聞,就很惆悵地想:“不對,這不是那種味道,是另外一種味道……”
可是趕車的女子感到寂寞了,想說說話兒了。她不趕牛了,坐舒服些,拿手揪弄著鞭梢兒,偷偷地把格裏高力,把他那張聚精會神的臉和半閉著的眼睛打量了半天。“他雖然有了白頭發,可是並不怎麼老,而且真有點兒怪,”她想道,“老是把眼睛眯縫著,他幹嗎要眯縫眼睛呀?他好像疲乏得要命,就好像拉過老重的大車……他的長相倒不錯。就是白頭發多了一點兒,瞧,連胡子也差不多都白了。不過樣子還是挺漂亮的。他一個勁兒在想什麼呢?起初他好像是想開開玩笑,可是後來就不聲不響了,隻問了一句什麼牛的事兒。怎麼,他沒有什麼要談的了嗎?也許,是不是不好意思?不像。他的眼神很鎮定嘛。是的,是一個很漂亮的哥薩克,就是有點兒古怪。哼,你就不開口吧,羅鍋子鬼!我才不巴結你哩,真的!我也會不開口!一心想回家找老婆呢。哼,你不開口就不開口吧!”
她把脊梁靠在車廂板上,小聲唱起歌來。
格裏高力抬起頭來,看了看太陽。天還很早。悶悶不語地守衛著大道的去年的薊草的影子隻有半步長;從各方麵看來,這時候至多不過下午兩點鍾。
草原就像沉醉了似的,靜得連一點聲息也沒有。太陽也不灼人。微風無聲地拂動著紅紅的枯草。四周既聽不見鳥鳴聲,也聽不見金花鼠的叫聲。寒冷的、蔚藍色的天上也沒有老鷹打圈子。隻有一次,一道灰灰的影子從大路上滑過去,格裏高力還沒有抬起頭來,就聽見老大的翅膀那沉重有力的扇動聲:一隻銀灰色的、翅膀腋部在陽光中閃著白光的大雁飛了過來,落在遠處一座古守望台旁邊,那邊有一片太陽曬不到的窪地,窪地和霧蒙蒙的淡紫色的遠方融合在一起了。以前,隻有在深秋時候,格裏高力才會在草原上看到這種淒涼而肅穆的寂靜,這時候他好像都能聽見在草原上、在前麵很遠很遠的地方滾著的風卷球兒在枯草上滾動的沙沙聲。
大路好像沒有盡頭,彎彎曲曲地經過一麵長長的山坡,就進了一條山溝,然後又朝一道土岡頂上爬去。四下裏望去,依然是望不到邊的、肅靜的大草原。
格裏高力欣賞起一叢生長在山溝斜坡上的韃靼槭樹。早霜打過的槭樹葉子呈現出一片灰紅色,就好像撒上了一層還沒有熄滅的火炭灰。
“你叫什麼名字,大哥?”趕車的女子用鞭把子輕輕捅了捅格裏高力的肩膀,問道。
他哆嗦了一下,轉過臉來朝著她。她望著一邊。
“我叫格裏高力。你叫什麼?”
“我叫‘無名氏’。”
“那你就閉嘴吧,‘無名氏’。”
“閉嘴閉夠了!半天不說話,嘴裏都發幹了。你怎麼這樣不開心呀,格裏沙大哥?”
“我有什麼可開心的呢?”
“你現在回家去,應該很開心嘛。”
“我開心的年歲過去啦。”
“嘿,也充起老頭子來了。你這樣年輕,怎麼頭發都白了?”
“你倒是什麼事兒都想知道……白了頭,不用說,是因為日子過得太好了嘛。”
“你娶過親嗎,格裏沙大哥?”
“娶過。‘無名氏’,你也應該快點兒嫁人。”
“為什麼要快點兒?”
“你太風流了……”
“這不好嗎?”
“有時候不好。我認識一個這樣風流的女人,也是個寡婦,風流來,風流去,後來她的鼻子就塌下去了……”
“哎喲,天啊,好可怕呀!”她故裝驚駭地叫道,但是馬上又十分認真地說:“我們寡婦的事兒就是這樣,如果怕狼,就別上樹林子裏去。”
格裏高力看了她一眼。她咬著細碎的白牙,不出聲地笑著。她那翹著的上嘴唇笑得哆嗦著,一雙眼睛在下垂的睫毛裏麵很調皮地閃爍著。格裏高力不由地笑了笑,把一隻手放在她那熱乎乎、圓滾滾的膝蓋上。
“你的命真苦,真可憐呀,‘無名氏’!”他很憐惜地說。“你才二十來歲,就過起這種日子來了……”
忽然她的快活神氣一下子就不見了。她冷冷地推開他的手,皺起眉頭,臉漲得通紅通紅的,連鼻梁上那小小的雀斑都看不出來了。
“等你回到家裏,去可憐你老婆吧,我不用你可憐也行了!”
“你別生氣,別發急嘛!”
“去見你的鬼吧!”
“我說這話是好心好意的呀。”
“你和你那好心腸都滾你媽的蛋吧……”她像男子一樣又老練又嫻熟地罵著,忽閃著陰暗下去的眼睛。
格裏高力揚了揚眉毛,窘得咯咯了兩聲,說:
“你罵起來好狠啊!你真沒有家教。”
“你又怎麼樣呢?那你就是穿著爬滿虱子的軍大衣的聖人了!我才認識你們這些家夥呢!快嫁人吧,還有這個那個的,哼,你變成這樣的好人才多久啊?”
“是的,沒有多久。”格裏高力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