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歡這才認認真真地重新打量他,這個男人教養非常好,站在這裏沒有一點架子。她幾乎能想象到唐頌在一群人裏也會是最安靜的那一個。怎麼看也看不出當年唐家內鬥,他竟然會是最後的贏家。
唐頌和她說:“三小姐應該勸勸他,物極必反,當退則退。”
裴歡冷不丁被他說得一陣後怕,突然就問:“你覺得誰有問題?”
唐頌搖頭,幫她把窗戶稍微打開一點說:“天氣暖和了,帶孩子出去走走吧。”他走到門口準備離開,很禮貌地勸她多休息,又補了一句,“這是華先生的極限,也是敬蘭會的極限了。”
裴歡一個人靜了很久,臨近黃昏日暮,終於走出病房。
笙笙坐在她病房外的椅子上看漫畫書,她換了一身特別好看的小衣服,歐式風格的蕾絲裙子和紅色小鞋,一看就價格不菲,不知道是誰買來討好她的。
這孩子年紀小,是華先生的女兒。如今她坐在那裏看書,角落裏就必須有四五個人守著。
裴歡總算能暫時放下唐頌那句話,走過去揉揉笙笙的頭問:“誰買的書?”
“唐叔叔,他說他家裏也有小朋友,喜歡看這個。”
“走吧,一會兒再看。”裴歡拉著她一起去休息室裏找華紹亭。
華先生正在和隋遠說話。裴歡和孩子一進來,隋遠就先離開了。
笙笙見到華紹亭就害怕,拉著裴歡的手躲到她身後不出來。
裴歡無奈:“乖,過來。”
孩子怎麼也不動,她隻好把她抱起來,華紹亭歎了口氣說:“算了,你別逼她。”
裴歡住院這幾天,笙笙死活不讓他靠近。華紹亭最後幹脆不見她,隻讓隋遠幫忙帶,不然笙笙就要哭。
“你那天把她嚇壞了。”裴歡哄她。笙笙低著頭,好久才躲在裴歡懷裏偷偷看華紹亭,過了一會兒,她好像覺得他也沒那麼可怕,小聲問:“他不會欺負媽媽嗎?”
“不會。”裴歡把她抱過去給華紹亭。
他看見她好看的小領子都亂了,伸手給她壓平,他一動,笙笙回身就撲到裴歡懷裏。
“笙笙,聽話,相信媽媽好不好?”她不讓她撒嬌了,搖頭讓她不許鬧。又指指華紹亭哄她叫爸爸,可是笙笙不知道怎麼了,遺傳到裴歡的倔脾氣,怎麼哄也不肯開口。
“好了,沒事。她想叫什麼都行,等她不害怕了再說。”他伸手把孩子抱過去。笙笙低頭不看他,揪自己衣服上的小花。但小孩子注意力很分散,過了一會兒,她去拉華紹亭手腕上的珠子,覺得香香的一串很好玩,也不那麼怕他了。
華紹亭解下來給她,裴歡眼看勸不動,出去和隋遠說準備出院,休息室裏就剩下父女倆。
他靜靜地看著他的小女兒,覺得自己到今天總算能鬆一口氣了。
作為敬蘭會的主人,他這輩子活該有報應。所以老天讓他等了這麼多年,熬了這麼多年,到他眼睛都看不清楚,沒剩幾口氣的時候,才肯把孩子還給他。
笙笙揪著他七位數的珠子甩來甩去,忽然回頭說:“你為什麼要欺負媽媽?別人的爸爸都不會欺負媽媽。”
華紹亭笑,這是替裴歡興師問罪來了。他試探性地抱緊她,輕聲說:“我沒有欺負她啊。”
笙笙一心向著裴歡,噘起嘴說:“騙人,我都看見了。”她啪地把手串扔了,回身瞪著他說:“不許你欺負我媽媽!”
她雖然還小,但也有想要保護的人。
華紹亭看著她這張氣鼓鼓的小臉瞬間想起了裴歡小時候,心裏一下軟得不成樣子。孩子真是種奇妙的延續,他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到這小東西眼前來,隻要她現在能高興就好。
他被她逗笑了,可是笙笙為了保護媽媽很認真,看他這樣更不高興,抬起小手去揪他的臉,讓他不許笑,然後特別嚴肅地說:“你要是表現好,不再欺負我們,我就叫你爸爸,好不好?”
她記得護工阿姨和她說,好孩子要講道理,好孩子才能拿獎勵。
華紹亭這下很認真地點頭:“好吧,我盡力。”
裴歡剛好從外邊進來,打開門就看見笙笙拍著華紹亭的臉,小大人似的在跟他說什麼,然後傳言裏的華先生一臉妥協什麼都答應。
她不知道怎麼有點想哭,好不容易忍下去,過去抱住孩子抱住他。多少辛酸,前後波折,總算等到了這一天,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華紹亭握住她的手,輕輕地說:“好了,沒事,我在這裏。”
她鬧、她瘋、她闖禍、她被欺負,怪他、騙他、恨過他、想殺了他,但華紹亭從始至終都隻和她說這一句,他還在這裏,就什麼事都沒有。
他們一行回沐城之前,裴歡最後去看了看沈銘的母親。老人家的檢查都做完了,腦血栓的病情不嚴重,精神也不錯,隻是還不認人。
裴歡又給她做了一次餡兒裏加蘑菇的包子,然後告訴她自己要走了,讓老太太想吃什麼都和護工說,找人去做,等之後有空來葉城,一定再來看她。
老人似乎沒聽懂,隻是拉著裴歡笑。
裴歡看她這樣就走不了,心裏放不下,還是堅持要把老人一起帶回沐城照顧。但老太太的家在這裏,原本的主治醫生和相熟的鄰居街坊也都在這裏,把她接走未必是好事。
華紹亭和她說:“落葉歸根,何況是老人家,不用強求。”
最後隨行的人實在看不下去,把裴歡勸走了。
他們回到蘭坊,陳峰迎在門口,一看裴歡帶著笙笙下車,立刻就迎過來了,他的人都和他一樣特別識眼色,一起改口叫她夫人。
裴歡聽不習慣:“你還是別這麼叫我了。”
“不行,這是規矩。”陳峰這話學得異常順嘴,他又看向笙笙不知道叫什麼好,恭恭敬敬地轉向華紹亭請示:“華先生?”
華紹亭想了一下。裴歡攔下他:“你別慣孩子,她還小呢,讓大家都叫小名就行了。”
於是他也同意。
笙笙已經不躲著華紹亭了,被他抱著走也乖乖的。她懂事,很快就明白華紹亭對自己好,隻是稱呼上還是不肯鬆口。
陳峰漸漸覺得納悶:“孩子怎麼不叫先生?”
“這是覺得我表現不夠好呢。”華紹亭笑著逗她。笙笙穿一件玫紅色的小鬥篷,就是不開口,一邊拉著他的手,一邊偷偷打量陳峰。
陳峰立刻笑了,這位小祖宗的一雙眼睛像極了華先生,他哪敢怠慢,買了一大堆東西給她玩。笙笙很懂事,什麼也不挑,給什麼就要什麼,乖乖和他說“謝謝”。
蘭坊裏上上下下的來人都想見她,可是華先生全給攔下了。
“誰也不用來,心意我們領了。”
這個孩子能不張揚就不張揚,他自己疼就好。做華先生的千金,有時候真不是什麼好事。
裴歡回了海棠閣,把自己的房間收拾出來給笙笙住,孩子折騰累了趴在床上就睡著了。華紹亭親親她的小臉,輕聲和裴歡說:“隋遠下個星期給她安排做手術,這個年紀最好,而且她的情況比我好多了,很容易恢複。裴裴……你放心。”
裴歡點頭,給孩子蓋好被子跟他往外走,關上門才歎氣:“她的事我已經不擔心了。”
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大衣也不用穿了。溫度一上去,黑子也醒過來,孤零零地在淺池裏盤著。華紹亭和她去院子裏看它,讓人拿養的白鼠來喂,黑子一口就吞下去。
這種蛇身體顏色發淺,反而嘴裏顏色全黑,捕食的時候看起來格外猙獰。
黑子活躍起來,華紹亭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裴歡終究還是有話,但他率先開口說:“我知道你想勸我什麼……讓我再想想。”
“為了孩子,你不能再一意孤行。”
“我知道。”他讓黑子自己慢慢消化那些食物,不去碰它。
他和裴歡一起順著長廊走,快到晚飯的時間,四下沒有人,顧琳也被看守起來了,海棠閣裏就顯得更加安靜。華紹亭靠著柱子,摸摸裴歡的臉頰說:“你看看,瘦了一大圈。”
她心裏沉甸甸的,壓著那些年的酸,被他一句話說得往上翻。
裴歡低聲說:“葉城一點也不好。”看看他更小聲地說,“出去了才知道,人還是要有個家。”
華紹亭更放不開她,低頭想吻她。她死活不讓:“一會兒有人過來了。”
他咬著她耳後笑:“有人怎麼了?孩子都這麼大了。”他停了停忽然說,“挑個日子去結婚吧。”
裴歡的臉靠在他肩上,想想還是搖頭:“不了。”她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說,“一張紙而已,沒什麼用。而且……我也沒心情辦,這麼多年都這樣了,不用走形式了。”
華紹亭一點也不意外,過了一會兒才說:“總覺得對你不公平,要不是當年那件事,你二十歲就嫁給我了。”
裴歡竟然沒有一點欣喜和激動,想起自己年少的時候,那些羞於啟齒的夢。她無數次想過嫁給華紹亭那一天該是什麼樣子,那時候她被他寵上天,關於婚禮,幾乎用盡全部想象。
可如今再想,果真什麼都有定數。
她太早就把這輩子的運氣揮霍光了,她嫁的人不是他,她領過結婚證,卻從來沒有辦過婚宴。
如今再讓裴歡去想結婚的事隻覺得有點可笑。
她長出一口氣仰頭看他,一臉勉為其難的表情說:“我不想做寡婦,還是這樣吧。”
華紹亭掐著她的下巴不讓她躲,有點懲罰性地吻她嘴角。他用了力氣,她笑著被迫就範,推也推不動。
他說:“那好,我爭取多活幾天,省得你老琢磨怎麼改嫁的事。”
鬧著鬧著都累了,裴歡抱緊他又問:“別岔開話題,好好考慮一下做手術的事情,行不行?”
華紹亭沒回答,叫人去準備女兒要用的東西,過了一會兒回來,看著孩子房間的方向說:“等我安排好吧。這裏清淨這麼多年,如果下定決心要做手術,估計等不到我進手術室,蘭坊就要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