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歡再次想起唐頌的話,那八個字一直堵在她心裏,總要試著勸勸他才好:“四少那天來見我,留了話。他的意思是讓我來轉達,你或許會想一想。”她看著華紹亭說,“物極必反,當退則退。”
人人都知道華先生能有今天,是因為他的世界從來沒有“退讓”兩個字。
但華紹亭聽了這話沒有生氣,走回房間裏慢慢點了一爐香,和她說:“唐頌這個人太聰明,很多東西是他不想要,如果他想要,我肯定和他做不成朋友。”
裴歡自然明白。華紹亭又說:“但他不在局裏,不懂人走到這一步,想退沒有那麼容易。”他說著說著歎了口氣,“眼前就還有顧琳的事。”
她沒問他想如何處置她,隻搖頭勸:“明天再說,你也別想了。”
裴歡把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到華紹亭那邊去,把衣服一件一件往他的櫃子裏掛。華紹亭懶,從不動手,隻靠在衣櫃旁邊看她。
她穿一件淺米色的上衣,鬆鬆垮垮的款式,人晃在衣服裏更顯瘦。她看見他一直盯著自己,把頭發別到耳後,一邊疊衣服一邊側過臉問他:“怎麼了?”
他搖頭,看裴歡素麵朝天,戴的耳釘還是他當年送的那一對,蛋麵翡翠,簡單素淨。那會兒裴歡年紀不大,壓不住這麼沉靜的東西,現在戴上卻格外合適。
她不經意彎下腰找什麼,露出頸側一小段皮膚,連綿而至鎖骨。華紹亭的手探過去,手指繞進她耳後的頭發裏。裴歡笑了一下,讓他別搗亂:“你又不許別人動,我自己收拾還不行?”
房間裏暗香襲人,就剩下落地鏡映出一雙人,終於熬過前生今世。
華紹亭忽然用力把她拉向自己,裴歡手裏還抱著幾件外套,推推搡搡,兩人一起倒進衣櫃裏。
四周異常柔軟,櫃子隱約有木頭的香氣,連光也無法透進來。一切就像書上寫得那樣,瘋長出隱秘的情調。
裴歡壓在他身上起也起不來,剛掛上的衣服嘩啦啦往下掉。她氣得低聲抱怨,他又吻過去,看不見彼此,隻能混亂地滾在衣服裏。
氣氛正好的時候,有人忽然在外間大聲說話:“人呢?眼睛還要不要了?”
隋遠問了兩句沒人理,推門就進,一路找到最裏邊華紹亭的臥室,進來就傻了。
“抱歉……忘了夫人也在。”隋遠顯然誤會了,不知道眼睛該往哪看,又補了一句,“要不你們先繼續?我一會兒再來也行。”
華紹亭坐到亮一點的地方去,抬頭正對著隋遠,麵不改色地問:“隋大夫什麼時候才能記住敲門?”
隋遠假裝尷尬,趕緊裝作對一旁的書架很感興趣。
裴歡實在說不清,紅著臉隻能收拾殘局。她掙紮起來整理頭發,衣櫃裏邊的衣服撒了一地,場麵頗為壯觀。
誰也不解釋。
隋遠隻好保持沉默,幫華紹亭滴了藥,飛快地跑了。
華先生毛病多,講究也多。他這櫃子說是櫃子,幾乎就是用半個房間改的,裏邊東西一下就被折騰得亂七八糟。裴歡眼看他成心,又羞又氣地說:“叫人來收拾吧,你這麼大的排場,我可伺候不起。”
華紹亭就愛看她這小樣子,自然心情好。他揉她手上那道傷疤,輕聲哄:“好了,不惹你了,晚上想吃什麼?”
裴歡頓了一下,忽然轉頭說:“我給你做吧。”
他明顯有點意外。
裴歡笑了,輕輕抱住他說:“以後我給你一個家。你,我,還有我們的笙笙。”
那天晚上,海棠閣裏的燈終於全部亮起來。
晚飯的時候人少,都知道裴歡帶著女兒回來了,很多年沒遇到過這樣的喜事,大家都去守著華先生那邊了,隻有陳峰暗中找借口去探望顧琳。
顧琳已經回來很多天,但她不能走出自己的院子一步。她今天穿一身黑色的衣服,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房間裏電視電腦都不開,沒有其他聲音,她什麼也不看,隻有最東邊的窗戶一直開著。
她的院子雖然被嚴密看守,但其中幾個人是陳峰一手帶出來的,他借此進去問她:“你打算怎麼辦?當天我就讓你別衝動,你不聽,現在呢……還不和我合作?”
顧琳失勢,陳峰對她毫不客氣,走了幾步又說:“娘娘一扶正,現在一家三口正其樂融融地吃晚飯呢。隻有你在這裏等死。怎麼……你以為老狐狸還能留著你?”
“華先生不會那麼做。”顧琳口氣冷淡,“我真不信,對這六年的感情他會無動於衷。”
陳峰徹底明白什麼叫冥頑不靈:“咱們走著瞧!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不能拿他當人看!”
顧琳和他強調:“我和你的目標完全不同,你為陳家,我隻為我自己,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是,你是為了你自己,那他讓你去死呢?你也去?”
顧琳忽然急了:“他不會!”
“大堂主啊……你還是太嫩了。”陳峰笑著搖頭,“沒關係,你隻為自己就足夠了。”
陳峰看看四周,蘭坊的院落之間都有距離,從不過分親近,可是在這條路上,他們還是彼此的至親。
他出門,指指四周和顧琳說:“你一定記住了,這條街以及你和我,可都不姓華。”
不過半個月的時間,蘭坊裏似乎已經沒有人記得海棠閣旁邊的院子還有人住。
顧琳等不下去,曾經讓人去轉達她想見華先生的意思,但得到的答複很簡單:“先生說,請大堂主自省。”
她隻能繼續在房間裏等,從早到晚,直到她想起西苑的那個女人,漸漸連覺也睡不著。
顧琳被叫去海棠閣的時候,街上的樹都抽了芽,天氣暖和得讓她有種錯覺,好像過去那半年的事,從頭到尾都沒有發生過。
她進到海棠閣裏的時候,裴歡剛從房間裏出來,很大聲地說著什麼:“華紹亭!你就會慣孩子!”然後摔門向外走。
長廊之中相遇,裴歡一抬眼看到顧琳,什麼也沒說。
顧琳沒有避著她,站得很直打招呼:“夫人。”
裴歡繼續向前,顧琳沒讓開,對方隻好站住看她。顧琳笑了,笑得有一點同情,說:“夫人這幾天睡得不錯?比起在葉城,氣色好多了。”
“不用你操心。”
“回來這麼長時間,沒去看看二小姐?”
裴歡原本已經不想再理她,聽到這句話忽然抬頭。
“華先生還沒告訴你?”顧琳的聲音還是恭恭敬敬的。
“她暫時情況不太穩定,還在療養,等好一點了我就去看她。”裴歡回身看了看華紹亭的房間,又說,“你不用拿這件事讓我不痛快,阿熙從小就有自閉症,精神不太好,他和我說了。”
“是嗎?”顧琳笑得意有所指,“精神不太好?那恐怕有些實話,華先生隻能告訴身邊的人,沒告訴夫人。”
裴歡搖頭說:“顧琳,這是我們家裏的事,我會等他自己和我說,不用外人轉告。”
裴歡想往前走,但顧琳依舊站在原地,直到過來人硬是把她拉開讓路。
顧琳去見華先生,外邊見人的房間裏新擺了一張長桌子,原本古色古香的地方,莫名多出了一大片樂高玩具,花花綠綠堆在一起。她仔細看,好像剛剛才被人蓋出一個橘色的小房子。
顧琳勉強笑了笑說:“華先生真疼女兒。”
華先生竟然在收拾那些玩具,隨手撿扔得亂七八糟的小插塊,往旁邊的桶裏扔。他看到她來就坐到後邊的椅子上,和以前一樣,伸手示意她走過去。
顧琳看著他,卻一步也不肯往前,低聲說:“先生讓我自省,但我捫心自問沒做錯什麼。我們冒險連夜趕到葉城,沒有通知自己人,誰也不能出差錯。按照規矩,沈銘出去後想惹事,就應該給他一個教訓,何況他的情況不會有麻煩。我處理幹淨,省得大家煩心。華先生,這是你教我的。”
她說著說著,心裏一點一點平靜下來。來的路上她有多少不甘心,到這裏見到他,反而都好了。
顧琳說完這句話就是死不悔改,但她認了,等著華先生生氣。
可華紹亭沒有什麼表示,過了一會兒才說話:“去把那些綠色的撿起來收到桶裏,笙笙不喜歡,就要橘黃色的。”
顧琳愣了一下,過去收拾。綠色的小插塊不多,她動作利落,很快就幫他弄好了。華紹亭看著她的背影,忽然開口:“天下父母心都一樣。顧琳,你父母扔下你也有他們的難處,你要是不甘心,就想辦法自己爭氣,活得好一點。”
“華先生……”她一下就忍不住,逼著自己沒往下說。
華紹亭的聲音更輕了:“會裏的事我都交給你了,從來沒懷疑過什麼,就是看中你知道分寸。隋遠的心意你也明白,將來你們想留在敬蘭會就留,不想的話我安排你們出去,好好過日子也容易。可你呢?顧琳,我當時跟你說得足夠清楚了,你這麼年輕,沒必要非往火坑裏跳。”他很少和她說這麼多,但今天卻破了例,“後來我想,你性格太獨,想留下來接手蘭坊也是情理之中的。這件事我也跟你提過,該是你的就是你的,急什麼?”
顧琳很快接話:“華先生,我沒想這些,我不是陳峰。”她不斷搖頭,“先生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什麼。六年多了……我一心一意,從來沒想過別的。”
她還要說什麼,但坐著的男人卻突然厲聲問她:“那你還敢擅自做主!”
華紹亭拿過資料扔到她身上,口氣一下就變了:“這些都是惠生孤兒院的東西,笙笙的照片和病情寫得清清楚楚!你查不到這些?你看了她的病還敢瞞下來!把什麼都推給蔣家,騙我差點害死自己的女兒!這就是你的一心一意?”
顧琳看著地上散落的記錄往後退,自知說什麼都晚了,聲音發抖:“我……我以為華先生不想留後,這個孩子就算是先生的,先生未必想留。”
“你隻是不想我找回裴裴。”他看著她,那雙眼沉得讓她發冷,“不要以為你見過阿熙就什麼都知道!顧琳,我最不能容忍不聽話的人,尤其在孩子的事上,不是第一次有人自作聰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