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橋的那封信是這樣寫的:
曉風小姐:
我願意向你致最大的敬意,當我讀完《十月的哭泣》之後,正和你含著淚寫一樣,我也含著淚讀。今天,我給魏子雲先生看,他比我更為激動,他不竟(僅)是熱淚盈眶,而且他說要找一座山痛哭一場。
尼采說:“餘最愛讀以血淚寫成的作品。”唯有以真誠的情感,才能打動人,特別是在我們今天處於這個慘痛的悲劇時代,本著這份感知,就我一個平凡的人而言,多少年的清晨與長夜,我都是為著一點愛國熱忱,貢獻了我能貢獻的。就我編《幼獅文藝》後,雖然不如理想,但也看得出這份努力的心意。對於當前文壇上那些享受虛名與漁利之徒,時常令我齒冷,目前風氣所趨,也是徒喚奈何的,因此,我對你抱著“那個題材不感動你的,而不遽爾下筆”是非常對的,希望你保持這份難得的態度。
學藝競賽收稿已截止,就我觀察而言,你的大作“獲獎”是絕無問題的了。你信中說,你在情緒激動之下完成此作,有些小地方需要斟酌,我和魏子雲先生研究很久,略為改動幾處幾個字,同時把題目擬改為《十月的陽光》。我們也知道,一字不改最好,因為你已用得很妥切了。為了免得被一些膚淺之輩斷章取義,還是略加更改的為好,雖然,我們的刊物政治立場鮮明,但比任何民營報刊更不八股,別人不敢刊登的,我們反而敢刊登,我們敢刊登的別人亦未見得敢刊登,所以,改動數字幾乎是必需的,尚請卓裁!
我非常快慰,能獲得大作參加學藝競賽,謝謝您給我們這篇好文章!
敬祝大安
朱橋 1966年10月17日
以今天的標準來看,那篇文章隻不過大膽真實,並沒有什麼忤逆之處。但是事隔幾年,當齊邦媛教授和餘光中教授兩人要把該文選入某文選的時候,兩人也彼此作壯語道:
“管他的,殺頭就殺頭,選是一定要選的。”
我很慶幸,齊餘兩人的大好頭顱都安全無恙。而我,其實我並沒有做什麼壞事,我隻不過在三十三年前的“十月慶典”上哭泣,當局一向要的是三呼萬歲——而我卻哭泣,不料竟引動眾人與我一同哭泣……
啊!三十三年前,那曾是一個怎樣的時代啊!
我曾於兩年前為隱地的書寫序,其中有段論述是這樣寫的:
曾經聽一位老作家用十分羨慕的口吻說起現代年輕一輩的作者:
“我覺得他們真了不起,他們又聰明又有學問,又有文筆。他們以後的成就一定不得了——不像我們當年,沒有科班出身,隻好瞎摸!”
我反駁說:
“也不見得,這一代,他們的確比較精明幹練,但要說文學上的成就,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怎麼說呢?”
“文學這東西,”我說,“太聰明的人根本碰不得,聰明人就會分心,就會旁騖。老一輩的作者,文學對他們而言就好像風雪暗夜荒原行路人手中所拿的那根小火炬,因為風大,你隻好用手護著火苗——而護得急了,連手都差點燒爛。但你不能不好好護著它,因為在群狼當道的原野中,一旦火熄了,你就完了。那火炬成了你的唯一,你忍著手心的疼痛,抵死護好那小小的躥動的火苗。
“現在的作者不是,寫作是他眾多本領中的一項,他靠此吃飯,或者不靠此吃飯,他表演,他享受掌聲和金錢,他遊走,他回來,他在排行榜上。他翻閱這個月的新書,他的心不痛,從來不痛,因為他是個快樂的書寫作業員。
“而老一輩的作者,他們手中捧著火苗前行,那火苗便是文學。那燙得人手心灼痛欲焦的文學。你忍受,隻因在茫茫荒郊、漫漫長夜,風雪相侵、生死交扣的時刻,舍此之外,你一無所有。
“相較之下,今日的文學是眾多消費品中的一項,是琳琅市場上和肥皂和電池和冰箱除臭劑和洋芋片和保險套一起販賣的東西。一旦退貨,立刻變成紙漿。
“現代的作者也許更有才華,但文學女神要的祭品卻是你的癡狂和忠貞。”
我今天重讀三十三年前一個編輯、一個文學人對年輕作者的殷殷期許,內心惶愧交煎。所有的生者對死者其實都欠著一副擔子,因為死者謝世之際,無形中等於說了一句:
“擔子,該由你們來挑了。”
當年曾經受人祝福,受人包容,受人期許的我,此刻,總該像地心的融雪之泉,為自己流經的土地而噴珠濺玉吧!
我真的肯做一個樂人之樂、苦人之苦,因別人的傷口而流血、因遠方的哭聲而傾淚的人嗎?手中捏著前世的信,我逼問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