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薩姆沙先生!”中間那位房客向父親喊,食指指著緩緩前進的格裏高爾,沒有多說一句話。小提琴的聲音戛然而止,中間那位房客先是搖搖頭,對他的朋友笑了笑,隨後又望向格裏高爾。父親似乎覺得先安撫房客要比趕走格裏高爾來得要緊,雖然那幾位先生根本不緊張,似乎覺得格裏高爾比小提琴演奏更有趣。父親急忙向他們跑過去,張開雙臂,想把他們推回他們的房間裏,同時想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他們投向格裏高爾的視線。此刻他們倒真有點惱怒,不知道是由於父親的舉止,還是由於他們恍然大悟,原來隔壁房間裏住的居然是像格裏高爾這樣的鄰居。他們要求父親解釋,也舉起手臂,不安地撚著胡子,緩緩退回他們的房間。此時,在演奏被驟然打斷後恍惚失神的妹妹回過神來,原本她垂下的雙手仍拿著小提琴和琴弓,她也繼續看著樂譜,仿佛仍在演奏中。此刻她驀地打起精神,把樂器擱在母親懷裏,往隔壁房間跑去。三位房客在父親的催促下加速回房,母親則由於呼吸困難,仍坐在椅子上。被子和墊褥在妹妹訓練有素的雙手下翻騰,那幾位先生還沒進到房間裏,她已經把床鋪好,溜了出來。父親似乎又犯了頑固的毛病,忘了對房客應有的尊重,隻是一個勁兒地催趕,直到中間那位房客在房間門口重重跺腳,父親才停下腳步。“我鄭重宣布,”房客說著舉起一隻手,向母親和妹妹看了一眼,“基於這間公寓和這個家庭裏令人作嘔的情況,”說到這裏,他狠狠地往地板上啐了一口,“我要立刻解除租約。至於已經住了的這幾天,我當然也不會付半毛錢。不但如此,我還要考慮要不要向你索賠。信不信由你,我很容易就能找到理由來要求賠償。”他不再說話,直視著前方,像在等待什麼。他的兩個朋友果然立刻插進話來說:“我們也馬上退租。”此話一出,中間那位先生就握住門把手,“砰”的一聲關上門。

父親步履踉蹌,雙手摸索著回到他的椅子旁,跌坐下去,看似如平日晚上一般伸展四肢準備小睡,但他的頭點個不停,顯然不是在睡覺。這段時間裏,格裏高爾始終靜靜地趴在那三位房客發現他的地方,無力動彈,也許是由於計劃失敗而感到失望,也許是因長期挨餓而變得虛弱。他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擔心眾人的怒氣在下一瞬間就會一股腦兒地宣泄在他身上,他屏息以待。小提琴在母親顫抖的手指下自她懷中滑落,發出了震耳的聲響,但就連這聲音也沒有嚇著他。

“親愛的爸媽,”妹妹說,拍了一下桌麵當作開場,“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就算你們還看不出來,我已經看出來了。我不想在這隻怪物麵前說出哥哥的名字,所以隻說:我們得擺脫這東西。我們已經盡力照顧他,容忍他,算是仁至義盡了,我想誰也不能對我們有半點指責。”

“說得對極了。”父親喃喃自語。母親仍在喘氣,眼神錯亂,捂著嘴巴,悶聲咳了起來。

妹妹急忙跑到母親身邊,扶住她的額頭。聽了妹妹這番話,父親似乎起了某種念頭。房客用過晚餐後,碗盤還留在桌上。父親坐直身子,在碗盤之間把玩他的製服帽子,偶爾望向安靜的格裏高爾。

“我們得設法擺脫它,”現在妹妹隻對著父親說,因為母親在咳嗽,什麼也聽不見,“他會要了你們的命,我能看見這個結局。我們都已經得這麼辛苦地工作,沒法再在家裏忍受這種無盡的折磨。我再也受不了了。”她號啕大哭起來,眼淚落在母親臉上,她木然地伸手將之擦去。

“孩子啊,”父親深有同感地說,諒解之情溢於言表,“可是我們該怎麼辦?”

妹妹卻隻聳聳肩膀,表示一籌莫展。剛才她還意誌堅決,如今在哭泣中卻沒了主意。

“如果他聽得懂我們的話……”父親半帶著詢問的口吻說,妹妹一邊哭一邊用力擺擺手,表示這根本不可能。

“如果他聽得懂我們的話,”父親又說了一次,閉上眼睛,認可妹妹認為此事絕無可能的想法,“也許我們還能和他達成某種協議,可是像現在這樣……”

“他得離開這兒,”妹妹喊道,“爸爸,這是唯一的辦法,你隻要別再以為他是格裏高爾就行了。我們的不幸就在於這麼久以來我們一直相信他是格裏高爾,但他怎麼可能會是格裏高爾呢?假如他是格裏高爾,他早該看出人類不可能跟這樣一隻動物一起生活,早就自動離開了。那樣我們就沒有了哥哥,但卻能生活下去,會想念他。可是這隻動物卻在迫害我們,他趕走了房客,顯然想占據整間公寓,讓我們露宿街頭。爸爸,你看,”她突然大叫,“他又來了!”格裏高爾完全不明白她何以如此恐慌。她甚至從母親所坐的椅子旁一躍而起,好離他遠一點兒,仿佛寧願犧牲母親,也不願待在格裏高爾身邊。她慌張地跑到父親身後。父親由於妹妹的舉止而情緒激動地站了起來,在她身前半舉起雙臂,像是要保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