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其實就算妹妹上班累得筋疲力盡,無心像從前一樣照顧格裏高爾,也犯不著由母親來代勞。格裏高爾更無須受到冷落,因為家裏現在有了那個老媽子。這名上了年紀的寡婦在漫長的一生中大概是靠著身強力壯熬過苦難艱辛,對格裏高爾她並無嫌惡之感。有一次,她打開了格裏高爾的房門,並非出於好奇,隻是碰巧。格裏高爾嚇了一跳,四處亂竄,雖然沒有人追趕他。看見此情此景,她把雙手交叉在身前,吃驚地站在原地。從此她每天早晚都會把門打開一條縫,匆匆向格裏高爾瞥一眼。一開始她還會以自認為友善的話喚他過去,像是“過來一下,老糞蟲!”或是“瞧瞧這隻老糞蟲!”而格裏高爾置若罔聞,一動也不動地待在原處,仿佛門根本沒有打開。與其讓老媽子這樣無聊地來打攪他,為什麼不幹脆吩咐她每天來打掃他的房間呢?有一天清晨,一陣大雨敲打著窗玻璃,也許是春天即將來臨的前兆,當那個老媽子又開始囉唆,格裏高爾被激怒了,轉身麵向她,狀似準備攻擊,隻是動作遲緩無力。老媽子並不害怕,隻不過把放在門邊的一張椅子高高舉起,張大嘴巴站在那兒,看那架勢,顯然是要等手中的椅子砸到格裏高爾背上,她才打算合上嘴巴。待格裏高爾再度轉身,她問道:“怎麼樣,不敢過來了吧?”這才鎮定地把椅子放回角落。

如今格裏高爾幾乎什麼也不吃了,隻在湊巧經過替他準備的食物時,好玩似的往嘴裏送一口,含上幾個鍾頭,然後往往又再吐掉。起初他以為是房間的現狀令他難過,因而食不下咽,實則他對於房間的改變很快便釋懷了。大家已經養成習慣,把別處放不下的東西堆到這裏來,而這樣的東西現在很多,因為家人把一個房間租給了三位房客,格裏高爾有一次從門縫中看見這三人都留著大胡子。這三位嚴肅的先生非常講究整潔,不僅是他們的房間,因為既然他們已經住了進來,便要求整個家裏都要井然有序,尤其是廚房。他們受不了無用乃至於肮髒的雜物,再說他們自己帶來了一大半家具,因此許多東西變得多餘,既不能變賣,也舍不得扔掉,這些東西就全進了格裏高爾的房間。廚房裏的煤灰箱和垃圾箱也一樣,凡是眼前用不著的東西,一向匆匆忙忙的老媽子就隨手往格裏高爾房裏一扔,還好格裏高爾通常隻看見那樣東西和拿著那樣東西的手。老媽子也許原本是想找機會再把這些東西拿走,或幹脆一次把所有東西處理掉,但事實上這些東西往往就留在當初第一次被扔進來的地方,完全不管格裏高爾在這堆雜七雜八的物品間迂回前進難以移動。起初格裏高爾這麼做是不得已,因為已經沒有能讓他自由爬行的地方。後來他卻逐漸樂在其中,盡管他在這樣的漫遊之後累得半死,而且悲從中來,又是幾小時動也不動。

由於那幾位房客偶爾也會在共享的客廳裏吃晚飯,有些晚上客廳的門便始終關著。格裏高爾並不十分在乎,反正有些晚上門雖然開著,他也沒加以利用,隻是趴在房間最暗的角落,家人也並未察覺。可是有一回老媽子把通往客廳的門打開了一點,那幾位房客在晚上走進來亮起燈時,那門仍舊開著。他們坐在桌子前端,從前父親、母親和格裏高爾所坐的位子,打開餐巾拿起刀叉。母親隨即在門口出現,端著一碗肉,妹妹緊跟在後,端著一碗堆得高高的馬鈴薯。這些食物熱氣騰騰,房客朝著擺在他們麵前的碗彎下身子,似乎想在食用前先檢查一下,而坐在中間、似是三人之首的那一位果真把一塊還在碗裏的肉切開,顯然是想確認煮得夠不夠爛,該不該再送回廚房去。待他覺得滿意,緊張地在旁注視的媽媽和妹妹才鬆了一口氣,微笑起來。

家人則改到廚房用餐。盡管如此,父親在進廚房之前先到客廳來,帽子拿在手裏鞠個躬,繞著桌子轉一圈。房客全都站起來,喃喃地說幾句話,聲音從胡子底下傳出來。等到客廳裏隻剩下他們三個,他們便幾乎不發一言地吃飯。格裏高爾覺得奇怪,從吃飯時發出的種種聲響中,總是一再聽見他們的咀嚼聲,仿佛在向格裏高爾表明吃東西得用到牙齒,沒有牙齒的下頜再怎麼漂亮也無濟於事。“我想吃東西,”格裏高爾抑鬱地自言自語,“但不是那些東西。像這幾位房客這種吃法,我準會沒命!”

格裏高爾不記得在這段時間聽見過小提琴的聲音,而就在這一晚,琴聲在廚房響起。房客已經吃完晚餐,中間那位拿出一份報紙,遞給另外兩位一人一張,三個人靠在椅子上看報,一邊抽著煙。當小提琴開始演奏,他們豎起了耳朵,踮著腳尖站起來,走向通往前廳的門,在那兒擠成一堆。廚房裏的家人想必是聽見了他們的動靜,父親喊道:“是琴聲打擾各位了嗎?我們可以馬上停止。”“正好相反,”中間那位先生說,“這位小姐想不想到客廳來演奏?這裏寬敞舒適多了。”“哦,好的。”父親高聲說,好像拉小提琴的人是他。三位先生回到客廳等候,沒多久父親拿著譜架,母親拿著樂譜,妹妹拿著小提琴一起來了。妹妹沉著地為演奏做準備,爸媽因為以前沒當過房東,對房客禮貌得過了頭,連自己的沙發都不敢坐。父親靠在門上,右手插在製服外套的兩個紐扣中間;母親則坐在一個房客拿給她的椅子上,那位先生隨手把椅子一擺,母親也沒有再加以移動,就這樣坐在遠遠的角落裏。

妹妹開始演奏,父親和母親各從一邊專注地看著她拉琴的動作。受到琴聲吸引,格裏高爾壯起膽子往前走了一點,頭已經伸進客廳。變形後的他本來處處替別人著想,也為此深感自豪,最近卻不太在乎,甚至對自己的莽撞習以為常了。然而,現在他才更有理由躲起來,由於他房裏到處都是灰塵,稍微動一下就四處飛揚,連他也沾得渾身都是。拖著背上和體側的頭發、線頭和食物殘渣到處爬,如今他對這一切都無動於衷,不再像從前那樣每天好幾回躺下來,磨蹭地毯把背擦幹淨。即使以他現在這副模樣,他也毫無顧忌地往前踩上了客廳一塵不染的地板。

不過,倒也無人注意他。家人完全被琴聲吸引,至於那三位房客,起初把手插在褲袋裏,站在妹妹的譜架後麵,站得太近了,幾乎能看見樂譜,對妹妹來說勢必是種幹擾。但沒多久他們便輕聲說話,低著頭,退到窗邊,之後就待在那兒,父親則擔心地看著他們。此刻看起來確實好像他們原以為會聽見一場優美動聽的小提琴演奏,這會兒卻失望了,仿佛已經厭倦這場表演,隻是基於禮貌才繼續忍受這擾人清靜的琴聲。尤其是他們把雪茄煙從鼻子和嘴往空中吐出的樣子,讓人覺得他們很不耐煩。可是妹妹其實演奏得十分動聽,她的臉側向一邊,順著一行行樂譜往下看,目光專注而悲傷。格裏高爾又往前爬了一點,把頭緊貼著地板,希望能接觸到她的目光。難道他是隻野獸嗎?音樂怎會對他有如此魔力?他覺得似乎有一條路在他麵前展開,通往他渴望已久、不知名的食糧。他決定要到妹妹跟前,扯一下她的裙子,向她暗示不如帶著小提琴到他房裏來,因為這兒沒有人像他一樣欣賞這場演奏。他再也不想讓她離開他的房間,至少在他還活著時不想。他的恐怖模樣終將派上用場,他要同時守衛他房間的每一扇門,向侵入者怒吼。妹妹留在他身邊則不該是出於被迫,而應該出於自願,她該在沙發上坐下,坐在他身邊,豎起耳朵聆聽。他想告訴她,他本已打定主意要送她進音樂學院,若非出了這個不幸,早在去年聖誕節──聖誕節應該已經過了吧?──他就向大家宣布此事,不顧任何反對。聽完這番說明,妹妹會感動得熱淚盈眶,格裏高爾會直起身子,到她肩膀的高度,吻她的脖子。自從她去店裏上班,就沒有圍絲巾或穿高領,而讓頸子露在外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