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輪子(2 / 3)

藥絲瓜那時候也不好賣。鄉供銷社裏雖每年都有收購,但數量很少,且價錢也被壓得極低。而在紹興馬鞍一帶,因種的人家少,價格要相對高一些。但過去少說也有百把裏路,又都是些坑坑窪窪的泥路,天晴還好些,一下過雨,民間喻為鯽魚背上長青苔。這鯽魚背本已夠滑,再加上青苔,危險的程度便可想而知。卻因有了那輛自行車,傳花便也無所畏懼了。他把自行車重新拚裝了一下,將後麵可以載東西的地方加闊,最多便可綁上一百來斤絲瓜筋。曬幹了的絲瓜筋碗口粗的那麼一條,也才一、二兩重,這一百斤的體積便起碼也有田裏的麥草垛那麼龐大。

為防半路上那些戴紅箍兒的堵查,傳花常常半夜十一二點鍾就出發了。那天淩晨兩點多,剛騎到紹興三江閘塘上,背後的絲瓜筋被路邊的一個柴垛鉤了一下,便連人帶車從一丈多高的堤塘上摔了下去,幸好車子比他先落地,人便仰麵摔在了軟綿綿的絲瓜筋上,才安然無恙。在一片漆黑裏,傳花幾乎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摸索著重新繞回塘上。

去集市裏零售時,傳花也被抓過一次,跟著很多人一起進了一間小屋子。未等那些戴紅箍兒的人威嚇和盤問,傳花便老老實實地把賣剩的絲瓜筋都交了出來。那回也不知這些人怎麼念想了一下,居然還付給了錢,是按每條絲瓜筋3毛錢的價格,比他以往賣得的都要高!不過這樣的好事未能再有第二次。

光靠了死種地,仍是不行的。傳花和妻子又喂養了許多雞鴨牲畜。豬也是必養的,但因糧食緊缺,最多也隻能養兩頭。起先養的是仔豬,後來改養種豬,一公一母。母豬懷孕後一窩便能下七八、十來隻,再將豬崽養至七八斤,便可以出窩賣錢了。小夫妻倆無師自通,很快掌握了飼養經驗。為盡量減少飼養成本,一到下雨或下雪天,小隊裏不能出工幹活,傳花便又騎車去上山買糠。

上山,是蕭山人對南片山區的特稱。從地勢圖上來看,整個蕭山地勢自西南而向東北傾斜。南部多高山和丘陵;中部為水網平原,適於種水稻和菱之類,與北部沙地以那條西起西興、東至紹興三江閘,中間經過長山、航塢山、大河山、黨山等的古堤塘(誌書上稱“北海塘”)為界,塘裏塘外,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民風、鄉俗均不一樣;那沙地係由大量隨錢塘江潮水滾湧而來的粉沙泥逐漸淤積而成,其成陸時間或早或遲,但最早的也不過隻是從明末清初才剛剛被開墾。人們習慣按地理位置和地勢高低把這三大塊分別稱為:上山、裏畈和沙地。

傳花去上山,跑得最多的地方要算樓塔和戴村,這兩個鄉鎮已屬蕭山與富陽、諸暨的交界,一南一北,傳花一路過去,幾乎大半個蕭山的直徑都被他的自行車輪子碾過。有幾次,他還跑到了諸暨的應店街。出發時間通常在淩晨一點多,冠巨有時半夜起來解手,就發現父親那邊的床上已是空的。

傳花在路上騎四五個小時,到上山剛好天亮,開始挨家挨戶收糠。傍晚五點鍾左右才往回返。夜深了,妻兒們在家裏都無心入睡,直到十一二點鍾,聽見道地裏響起一陣唧唧的自行車輪子裏彈丸滾動的聲音,心裏那塊石頭才能落地。年深日久,那輛舊車已經破舊得不能再騎了,便又買了輛新的重磅“永久”。傳花把新車的鋼絲都一根根拆下來,換上那種最粗的,再把後麵的車架也跟那舊車一樣加闊了,這樣,一次馱300來斤也不成問題。他把糠都壓緊在麻袋裏,回來時,家裏人就見那自行車後車架上左一大袋、右一大袋,中間再捆上兩大袋,儼然像一輛小貨車。這樣出去一趟,能省下五、六塊糠錢。

記憶中的一個冬日裏,傳花半夜出門的時候天色還好,天亮到樓塔忽然的的剝剝地丟起了雪子,西北風跟著一陣比一陣抽得緊。捱到中午,便紛紛揚揚地下起了雪。傳花收好糠就匆匆往回趕。一路上這雪不但未能如希望中的那樣突然停止,反而越下越大,一團一團,像無數朵棉花,分分秒秒地都在整個大地上進行著瘋狂而又無聲的堆積。天又黑得特別快,還未到臨浦,就完全沉到夜色裏去了。路上的雪鬆撲撲的,一經踩實,即堅滑無比。未過多久,兩個車軲轆就沒法再載著他和背後四大袋糠往前滾了,傳花隻好下了車艱難地推著往前走。

這將是一場嚴峻的考驗。他估摸著前麵的路程,以及所需的時間,饑餓和寒冷像雪地裏打著呼哨、挾裹著一陣陣雪粉撲麵而來的西北風一樣,以越來越淩厲的攻勢,持久地折磨著他。沿途,代銷店是有幾家的,卻因天冷,都已早早地關了門。暗沉沉的雪夜裏,除了地上的雪光外,再也見不到別的任何光線了。近半夜時分,胃一陣比一陣絞痛得厲害,兩條腿仿佛都已不是自己的了。他這才恐怖起來,害怕自己會再也堅持不住,跟這一車糠一起栽倒在這雪地裏再也起不來了。

他停下了自行車。

夜幕下的雪地,仿佛一個無邊無際的惡夢。他想象著糠裏所具有的糧食的香氣,和跟雪捏成一團咯吱咯吱咀嚼在嘴裏的甘甜,但他又知道一旦用那雙已不太能聽自己使喚了的手解開捆紮在糠袋上的繩子,便會因再也無法將它們重新固定在車上而不得不放棄。他猶豫了一會兒,便蹲下身去在周圍的雪地裏摸索起來。空曠淒涼的田野裏似乎什麼也沒有給他留下。他並未死心,還是給他摸到了幾株蠶豆苗,正瑟瑟縮縮地躲在雪被下,他哆哆嗦嗦地費了很大的勁才完成了一係列將那豆苗掐下來再送到嘴邊的動作。當他閉上眼睛機械地吞嚼著這些蠶豆葉子的時候,心裏也許有所意識——生命的存在,往往是以犧牲另一種生命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