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造好後,欠下了四百多塊錢和一百來斤糧糧票。負債過日子,傳花很不習慣,晚上躺在床上睡夢裏都覺得不安穩。算算推“小火車”的收入,怕是起碼也得苦幹好幾年才能還清這筆債。聽人說長河、浦沿一帶有不少人都去錢塘江對岸的杭城工地拉車了。那時候城裏搞基建,材料大多得靠人力搬運。這些人幹一天的工錢夠他推好幾天的“小火車”了,便琢磨著自己二姐的大女兒也嫁在長河,一問,果然也和她丈夫一起在杭城拉車,外甥女婿水榮還是個頭兒,遂當即抽空去了趟二姐家。過了幾天,水榮捎信來讓傳花過去。
搬運隊是水榮自己組建的,活兒也都是他們自己找的。傳花剛過去那陣子,水榮他們都在拉磚頭,是給二輕局造房子用的。一起拉車的那班人,或是水榮夫婦的鄰居,或是同村人,都是夫妻雙雙一起出門,共拉同一輛鋼絲車,唯獨傳花單個兒,車上的磚頭卻裝得一塊也不比別人少。
從杭州磚瓦廠到工地起碼也有二十來裏路,遇到上坡過坎的,也沒個人幫他在後麵推一把,再加上那輛車不好使,輪胎老是有點癟,剛剛用氣筒打過又很快是這樣了,拉著拉著就漸漸落了伍。一起拉車的有幾對夫婦便忍不住嘀嘀咕咕地罵起來,先是背著他,漸漸地就肆無忌憚了,仿佛搔癢,必得去掉那層原先還因麵子遮在那裏的隔了,搔起來才會覺得痛快。他們罵傳花青草牛屎似的一堆,空長了個殼兒,憑著跟水榮夫婦的親戚關係,厚著臉皮硬擠進他們的搬運隊來揩大夥兒的油!
傳花庠裝未聽見這些,一聲不吭地顧自拉車,無奈手頭上分文全無,草鞋穿爛了,連再買一雙的錢都沒有;又在外甥女兒夫婦那裏搭了幾天飯吃,雖說主食麥粞都是他從自己家裏帶去的,但總覺得過意不去,便私底下找水榮,紅著臉,吞吞吐吐地問工錢什麼時候可以拿?
水榮皺眉道:“小舅舅,實話對你說,我們活兒雖然天天都在這樣幹,但因沒有得到過勞動局的批準,不是正規搬運隊就開不出發票,也就沒法去要錢,要是往年這發票還好搞些,今年卻不行,大夥兒都已經一連有好幾個月的工錢都沒得拿了!”
傳花一聽,心都涼了,說:“這怎麼是個好?”
水榮道:“還得找那些正規搬運隊幫忙,搞一兩張發票出來。這正規搬運隊蕭山樓塔、戴村、河上店都有,隻是沒有熟人,過去跟他們講,他們理都不會來理你!”
傳花想了想說:“我倒是有幾個上山朋友的,不如去找他們想想法子看。”
事不宜遲,當晚半夜時分,傳花便騎著他那輛特製的自行車從工地上出發了。至樓塔天才剛亮起來,托朋友幫他找了個獨輪車隊的頭兒。那人說要開發票可以,但水榮的搬運隊必須替他們安排幾個人的工作,倘能答應這一條件,那麼以後這邊需要的發票都由他們包攬了。
傳花不能決定,隻好返回城裏來征求水榮意見,水榮爽快地答應了對方的要求,並說下一季度去省輕工業廳的工地上拉材料了,就可以讓這幾個人過來。傳花得到答複後,又當即趕回樓塔,終於開回了一張有5000多元金額的發票。第三天發放工資,搬運隊裏一片喜氣洋洋。傳花因日子少,沒分上多少錢,不少夫婦卻都拿到了兩三百塊工錢,這在縣級機關幹部也才幾十塊錢月薪的年代裏,可算是一筆巨款了。
但有關這錢的來源,除了水榮和傳花自己外,誰都不明底細。那些人仍是沒給傳花好臉看,依然一天到晚嘀嘀咕咕地罵他枉長不中用,幹活也不知道使力,拉著拉著,又掉下去了。搬運隊裏有個姓施的男人,原先在生產隊裏當過幾年小隊長,說話做事都還講分寸些,這次眾人又當麵背後地罵起了傳花,老施實在聽不下去了,說:“你們不要再罵他了,恐怕我們拿到的工錢都是他想法子搞出來的呢!”
人群中立即有人嗤地一聲冷笑道:“他有這門路,還會來跟我們一起拉車?水榮有麵子,我們想介紹親戚進來,跟他說過多少遍了他都不要,他自己老婆的親戚卻一說就讓他進來了,讓他拉又拉不快,剝削我們的血汗呢!”
老施說:“我琢磨著水榮不會有這門路,從未見他開出過這麼多錢的發票,一定是他。”
有個叫小峰的漢子的女人也在邊上道:“就算這發票不是他想法子搞來的,你們也不能這樣對待他,一呢,他跟水榮是親戚,大家都沾親帶故的;二則,我們都是兩個人一起搭檔,隻有他單槍匹馬,再加上他那輛車子也不好使。”
那天大夥兒拉到中途,都在一棵大樹下歇息,小峰的妻子單獨走到傳花旁邊,依水榮兒子的輩份叫了他一聲“小舅公”,又低聲問道:“那天一大早你大概有什麼事出去了,招呼也不打,水榮照樣把工給你記上了,大家都在背後罵你剝削我們的血汗錢哩!”
傳花張了張嘴想辯解,可是水榮一再關照過他不要把開發票的事情說出來,隻得又把話咽了下去,訥訥道:“這工是不該記的,水榮這樣做確實不對的!”就去找水榮。水榮瞪眼道:“誰要在背後亂嚼舌頭,就給我滾蛋——我任由他們說了?!”
隔了一天,也是中途歇腳的時候,老施又問傳花:“我聽說你那天到樓塔去了,是不是為開發票的事?要不是,就讓水榮把那一工活兒給去掉,就為這點兒工錢,被人指指點點地在背後罵,何苦?”
傳花隻好點頭道:“這是不對的,回頭我再去跟水榮說,讓他把這一工給劃掉。”
老施卻一眼不眨地盯住了他:“你要真是在開發票,就說出來——有什麼不能說的呢?”
傳花蠕動著嘴唇低聲道:“水榮不讓我說……”
老施驚道:“認真是呢!”想了想,又客客氣氣地跟傳花說:“小舅舅,你再在這裏坐會兒,我過去跟他們商量件事兒。”
傳花以為他們有什麼事兒不便讓自己知道,便老老實實地照他的吩咐坐在那裏。
那邊老施已將眾人召集在一起,拍腿道:“我說呢,水榮沒那路道!”便將傳花去樓塔開發票的細底說了出來。那些人聽了,一個個都懊悔、愧疚不已。老施道:“事已至此,再懊悔也沒用,那些罵過他的話都是收不回來了的。他車上的磚頭裝得滿,那車又不好使,你們哪,就伸手幫幫他,也算是將功補過了!”
那幾個平時罵得傳花最厲害的婦人遂趕緊跑到傳花麵前,殷勤道:“小舅公,我看你今天氣色也不太好,我們幫你拉幾塊。”另幾個跟著道:“我們也替你馱幾塊。”
傳花愣了愣,說:“我不是好好的麼?誰說我有病了?”——又不明白這些人怎會一下子都變得對自己這麼客氣——“我不要你們幫,要不可真是在剝削你們的血汗了!”
眾人卻已不由分說,都紛紛把他車上的磚頭往自己這邊搬,急得傳花慌忙把身子往鋼絲車上一撲,大聲叫道:“不給你們的——水榮沒說過不讓我拉了!”這時老施也跟過來了,將他從車上拉起來道:“隨他們去——他們一輛車都有兩個人,再說車子也都要比你那輛好拉得多。”
車上的磚頭少了許多。傳花拉起車子,感覺腳步一下子變得輕飄飄的,仿佛一腳一腳都踩在了夢裏,怎麼也不敢相信幾分鍾前發生的這一切,那些剛剛還拿最難聽、最刻薄的話罵自己的人,怎一下子都變得這麼客氣、殷勤了?
第二天,他那輛車的輪胎不巧被刺破了,眾人又都搶著要幫他去修,結果修了大半天,還未見那車子給送拉回來,傳花急了,可不是,別人都快一趟拉下來了——少拉一趟,就是好幾塊錢的損失呐!急忙找人一問,才知替他去修車的人發現車子不太好使,正在設法幫他換上一輛拉起來比較輕巧的。車送回來了,大家依然不讓他拉滿車的。這時,水榮也知道事情經過了,索性也作了個順水人情,道:“他們樂意這樣,就隨他們去吧。”老施也在邊上附和道:“你要不接受,大家心裏還更過意不去了呢!”
二輕局的房子結頂後,搬運隊也隨即換了工地。不久,水榮答應過的那幾個上山人也過來了,隊伍一下子變得浩浩蕩蕩。不料到了年底,城裏突然下了禁令:各建築工地上的搬運隊需持由市勞動局簽發的許可證方可繼續營運,否則一律取締!據傳花所知和水榮他們一樣無證營運的搬運隊當時在杭城大概有十多個,分別來自富陽、蕭山、桐廬等七縣一市。這些搬運隊解散後,幾個頭兒卻都暗暗留了下來,重新組織成一支小分隊,晝伏夜出:白天,他們一起睡在天水橋下,用磚頭搭鋪,破蓑衣作蓋,一到天黑,便集體出擊,繼續偷偷營運。禁止時期的運費是以往的數倍!錢雖多賺了許多,眾人心裏卻都慌張得很,知道一旦被抓,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一有風吹草動,一個個即如驚弓之鳥。便有人提出:誰若能辦到許可證,就推舉誰做大家的頭兒!
但要辦到這許可證何其容易!眾人絞盡腦汁都想不出法子來。有幾個異想天開,試著想跟勞動局裏的領導拉關係,便穿著那套似乎幾個月也未脫下過身的破衣衫,又趿著那雙拉車時穿的破草鞋,走到勞動局門口,冒冒失失地要往裏闖,即被擋住了去路,問幹嘛?說進去找一位姓金的分管幹部(大夥兒都管叫他“金同誌”),問跟金同誌什麼關係,答不上來;再問找金同誌什麼事,還是說不出來,便可想而知地當即被裏麵的人轟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