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了一陣子車,又如願以償地當上了搬運隊隊長,可是漸漸地,傳花又不能滿足了。
每當清晨或傍晚,看到那些城裏人悠然自得地騎著自行車上班下班,一種惆悵和失落感又潮水般地從他心底裏慢慢湧了上來。自從他十四歲時第一次跟著兩個姐夫進城,城市的繁華和那陣令他心驚膽戰、隨後的回味中卻又使他激動和興奮不已的火車嗚吼聲,就已使他朦朦朧朧地對城市充滿了向往和留戀。而那年當他帶著新婚妻子毫不猶豫地離開老家黨灣,紮根於與杭城僅一江之隔的那片荒涼的灘塗上時,也許潛意識裏也有著親近這城市的念頭。
隻可惜他晚生了幾年,當江山易主、城市的各種秩序都正處於一片混亂狀態之際,他還隻是個懵懂無知的孩子。隨後,城市的漸漸平靜和各種秩序的恢複,那扇厚沉的城門已拒絕向他和跟他一樣的所有鄉下人開放,那種叫戶籍的東西,從此注定你祖祖輩輩永遠隻能是龍生龍來,鳳生鳳。
這些年來,盡管他對那片生他養他、同樣也貪婪地吸吮了他無數血汗的沙土地依然充滿了眷戀,但他分明已經清楚地看到了它對於自己的那些雄心和渴望顯得多麼無能為力,辛勤的勞動所換來的收獲,已無法再像從前那樣使他欣喜、滿足。它們比起那喧囂的市聲和噴著濃煙呼嘯奔騰著的火車,似乎都已算不了什麼。
父輩的生活方式使他感到窒息和不甘心。他渴望投入城市的懷抱,那種充滿了工業與商業氣息的喧鬧和繁華,使他渾身的血液時時處於一種異樣興奮和激動的狀態。即使是每次進城去賣菜,他也都為能這樣一次次親近城市而感到安慰。在最初的那些進城拉車的日子裏,他一度以為城市已經向他露出了表示接納的和藹親切的微笑,自信自己終於擺脫了父輩的那種生活,而進入了另一個在他們眼裏無疑跟天堂一樣神秘美好的世界裏,這裏集中著人類的智慧和文明,他為此而感到無比的自豪。
忽然有一天,當他和搬運隊裏的那些夥伴被拒絕在這個城裏拉車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依然未能融入這個城市,那些冷漠而又傲慢的城裏人仍然隨時都能把他拒於門外。一年又一年,他們為城裏人建造了多少樓房,自己卻仍居無定所,能住上臨時搭建起來的窩棚已是不錯,更多的時候,他們隻能露宿街頭,或者棲身於那些天橋下,卻還經常遭到驅逐和盤查。所謂的人格和尊嚴,從來都隻屬於那些處於優勢的人們。
他並不是害怕原來生活軌道上的那些艱辛,吃苦受累對他來說就像餐餐不離的鹹菜一樣稀鬆平常。他隻是不甘心,一種未能被承認和接受的不甘心——他不相信自己這一輩子就真的隻能是當農民、替城裏人做苦力的料,他要證明自己以另一種生活方式存在著的價值,證明自己也可以做那些被鄉下人供養得白嫩嫩的城裏人幹的活兒,並且比他們幹得更好!
可是路呢?那條真正能抵達那種生活的路呢?
如果沒有那天晚上他小姨父的造訪,傳花一時還不會想到要跑供銷。
在杭城前前後後八年的拉車生活中,傳花和他的夥伴們晚上先後在解放街、清坊河邊、天水橋下等地方棲身過。那年在平海街上,勞累了一天的傳花剛洗了腳準備上鋪入睡時,在鄉化工廠裏跑供銷的小姨父笑吟吟地出現在了他麵前。小姨父穿了雙豬皮鞋,手裏拎著隻在那個年代裏通常象征著幹部或工人身份的拎包袋,那模樣氣派哪裏還是昔日跟人一塊兒在田裏幹活的小姨父!
傳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餐風露宿、辛辛苦苦地拉了八年車,日子居然還不如小姨父混得滋滋味味,化工廠的供銷員,不必像自己每天都得汗流浹背地跟一板車一板車黃沙、磚頭、水泥之類的打交道,整天都穿得體體麵麵的,賺的錢也不比自己少!嫉妒和羨慕使他失去了在村人們麵前的最後一絲優越感。
小姨父這趟照例是為公事進城來的,小姨父把 “出差”兩個字的音說得特別的重。小姨父說,跑供銷最大的好處便是到處都能有機會出去見識見識,事情辦了,眼界開了,吃飯睡覺坐車卻都不用自己掏錢;
小姨父說,三百六十行,除了當幹部,便是跑供銷——供銷員,多大的名氣,誰聽了不會對你刮目相看?
小姨父說,你有能耐供銷跑得好,走到哪就都會有廠家爭著要你,把你當呼風喚雨的財神!
當晚當傳花客氣地挽留他跟自己睡一塊兒時,小姨父矜持地微笑著擺擺手,表示自己早已在旅館裏訂了房間,那裏的床躺下去別提有多舒服,被子別提有多柔軟多暖和,房間裏的牆別提有多雪白,水泥地汀別提有多光滑平整,喝茶都不用自己打水,吃完飯也不用自己洗碗,一早起來,還會有人來給你疊被子,你自個兒隻管抬腿走人就是——這簡直是舊社會裏地主資本家過的日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