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時,傳花還隻有19歲。
那年他和祥仁剛結婚,夫妻倆雙雙離開黨灣,棲身於寧圍這塊當時還幾乎是片荒灘的沙土地上相依為命。未過多久,傳花的幾個黨兄弟也都陸陸續續地從黨灣搬遷過來了,有關此地的富裕和土地的廣袤肥沃,一時成為老家那邊的人津津樂道的話題,也成為許多走投無路了的窮苦人新的希望和出路。已是風燭殘年了的仁海想念小兒子了,也極想親眼見識寧圍這地方究竟有些什麼,竟能誘惑那麼多徐家後人毫無留戀地棄家而來。
這個一輩子都未出過幾趟遠門的莊稼漢,心裏計劃了許久,才終於下了重大決心般托人捎信給小兒子,告訴他自己的願望。到了約定的那一天,傳花便吱吱咕咕地推著獨輪車早早地候在一個叫“萬年青”的地方。一會兒就見哥哥傳炳也吱吱嘎嘎地推著輛獨輪車從對麵過來了,遠遠地望見父親佝僂著身子蹲坐在車上,臉上眯眯地笑著,幸福得像個難得能跟隨著大人一起出門的孩子。
兄弟倆把父親一交接,又一個麵東一個往西地各自掉過頭去吱吱呀呀地遠去了。
祥仁將最厚實的一床被子抱到了老人床上,把底下墊的也鋪得厚厚的。風來了,嗖嗖地直往草扇縫隙裏鑽了進來,蚊帳便在那裏輕輕晃動著。傳花找來了厚厚的牛皮紙和麻袋,膏藥般密密地貼在老人那張床周圍的舍壁上。開飯了,夫妻倆把鍋麵上的蘿卜刨一邊,先給老人滿滿地撈上一大碗幹的。
老人吃完飯,捧著把媳婦遞到他手上的小茶壺眯著眼睛坐在門口曬太陽。坐得久了,渾身都覺得不自在,不舒服,仿佛骨架子都被這暖洋洋的太陽光泡酥泡散了,一抬腳,都沒了先前的勁兒。鋼再好的刀擱久了也要生鏽,老人便無論如何也坐不住了,非要跟著兒子一起下地不可。
傳花拗不過父親,隻好讓他跟隨自己一起去掘花生。到地上,老人幹得有些熱了,將一件破夾襖脫下來,隨手放在邊上一堆已經有些曬幹了的花生藤上。傍晚再穿上去時,忽覺背上一陣奇癢,一條紅頭蜥蜴從脖頸處鑽了出來。許多年後,傳花再回想起這條腦袋紅紅的蜥蜴時,還有些不寒而栗——這在當時,似乎就是個不祥之兆。
在小兒子家呆了兩個多月,老人又想念黨灣那邊的老家和老伴了。兒子和媳婦越是挽留,老人思家的心也越切。無奈,傳花隻好又於一個大清早,重新推出那輛獨輪車,把父親在上麵穩穩地安頓了,又吱吱嘎嘎地開始上路。這吱嘎聲老人差不多得聽一整個白天才能到家。沿途又頗為荒涼,好幾處都數裏內不見人煙,更別說指望能見到一家飯店或小吃部,僅有爿門麵極小的雜貨店,人稱“娘舅 ”小店,但傳花來來回回地經過幾十次了,也未曾留意過那裏麵究竟是否有些糕餅糖果之類的可賣,出門時必自備了中飯,或年糕粽子,或盛上一缽頭麥粞,用破棉絮捂了,隨身帶著。到“萬年青”,剛好走了一半路,父子倆都餓了,遂歇了腳,吃過年糕粽子,還未見傳炳推車過來,便繼續趕路。到大園,才見傳炳過來接應。
這一別,傳花怎麼也沒想到竟會是和父親永訣了!
本來就有哮喘病的仁海,回到老家後沒隔多久,一場特大台風襲擊了沿錢塘江一帶的沙地區,無數人家的草舍都被這張牙舞爪的狂風踢騰得轟然趴倒在地上。這個矮小而又膽怯的老人嚇得抓起一件破棉襖就出門奔逃,沿著黨山灣沒命地逃,總以為再過去些就是另一番天地,就沒有這可怕的台風了,這樣一直逃到灣的盡頭,還是跑不出那台風的魔掌。這一場驚慌過後,老人舊病複發,躺在病榻上形如枯槁,氣喘似風箱。
信捎來,傳花正在地上勞作,來不及換衣服,便和妻子跟著兩個堂哥跌跌撞撞地趕往老家。60多裏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漫長幾倍。到家,父親卻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來看他一眼,眯著眼睛憨笑;再不會用那隻小圓耙似的手摸一摸兒子寬闊的肩膀,飽滿的天庭。那雙手已是一片冰涼,這個苦累了大半生世的老人,來不及等到他那個日後成為他們徐家的驕傲、也是所有沙地人驕傲的孫子出世那一天,帶著未能再和小兒子見上一麵的遺憾,走了。生的、死的,從此天各一方。
仁海去世十周年後,傳炳一家才離開黨灣,跟著一起搬遷到寧圍。傳炳、傳花兩戶人家從此得以團聚並相互有了更多的照應,孩子們也有了更多的玩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