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裏,三間瓦房已是空陡四壁,所有的家俱、生活用品都被抄收一空。想到這兩個多月的日子來,家裏人都一直為自己擔驚受怕,惶惶過日,一起跟著受辱吃苦頭,一陣剜心似的疼痛和難過,使傳花站在門口,許久都未敢跨進屋裏去,更不敢喚一聲其他家裏人,告訴他們自己回來了。
被拿走的家俱都放在大隊裏出售,一些稍稍看得上眼的,都已被人低價買走,其中有一塊上海牌手表,賣了一百多塊錢。隔了兩天,跟傳花一家關係一直很不錯的李永奎,悄悄過來告訴他們:那張大方桌他怕落入別人手裏,所以先出錢買下了,因為按照這一帶的民間說法,大方桌是不能隨便落入別人家裏的。李永奎答應他們等事件一淡化下來,他即會把桌子還給他們。一些實在賣不掉的東西後來總算都還給了他們。幾頂帽子還死死地扣在傳花頭上,工作組裏的人也仍隔三岔五地到他家裏來一趟。虧著傳花一家成份好,那些人還不敢完全把他往死裏整。
往後的日子裏,傳花買了張大網和幾根毛竹,在錢塘江邊開始過起了扳網打魚的日子。早些年前的錢塘江水質還絲毫未受汙染,江裏的魚種也很豐富,扳一網,總有好幾斤收獲。但是,這些正在水桶或麵盆裏歡快地甩動著尾巴、把水弄得啪啪作響的銀白色的魚,並未能給他帶來多大的快樂或者安慰。一種惆悵、落寞、委屈和痛苦正噬咬著他的心。
遠處,浩渺的江麵上總有幾隻黑色的鳥兒在那裏翻飛。江水疲憊地拍打著岸邊的礁石,發出無力的歎息。可是一旦潮來,這水又一下子變得渾濁、激昂而又氣勢洶洶。水無骨,最終決定水命運的不是水本身,而是來自於另一種力量。這種力量鋪天蓋地,你根本無法與它相抗衡,所以你隻能首先遵循它的規律,才可以利用它,駕禦它,否則隻會被它一口吞噬。
他知道自己有力量,扳網的時候,把那一條條魚投進水桶裏的時候,尤其是回想起自己曾經率領著長長的車隊走在杭城街頭的時候,可是這股力量現在隻能被憋著,悲哀而又鬱悶地憋在那裏。回家的路途並不長,卻充滿了考驗。那些熟人們的眼光總是有意無意地帶著那麼點兒嘲諷、同情或憐憫,也有竭力想顯得跟平常一般,可是一眼就能讓人看出那是裝的。好在日子久了,這方麵也就漸漸麻木了。但每次隱隱約約聽到從遠處鐵路上傳來的卡嗒卡嗒聲,或是聽見一兩聲輪船的汽笛聲時,又會使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悵惘地望著江對岸那些影影綽綽的房子、樹木。
回家後的心情是經過收拾的,內心的倔強和自尊,使他竭力想讓人感覺到無論遭受多麼大的打擊和困難,他也依然能把日子打發得好好的,過得有滋有味的,即使在妻兒們麵前,他也努力掩飾著自己內心的痛苦和失落。
這種苦悶而又無望的日子沒過多久,傳來寧圍公社黨委領導換屆的消息。新來的書記姓陳,上任後的第四天即找傳花談話,想要他重新回到搬運隊去。傳花坐在書記對麵,垂著頭,左手使勁兒搓著右手,右手又使勁兒搓著左手,目光許久都沒有離開那幾個粗壯的指頭。過了半天,方蠕動著嘴唇說自己對這方麵早已心灰意冷,眼下扳網打魚的日子其實也不錯,每天都有很多魚打,又不受人管束。
書記一聽這話,顯然有些感到意外,語氣似乎一下子又和緩了不少。書記說:“你還是回去吧——搬運隊裏已經跟我說過好幾次了,要你回去。我剛來,有些事情盡管知道得還不是很清楚,但也在努力了解、掌握。有什麼困難盡管跟組織提出來。”
傳花仍低垂了腦袋,下意識地撫摸著手上一個個黃豆般大的老繭,倔強道:“不去了!不去了!六十二天的苦頭我已經吃夠了!回去,再讓你們關六十二天?”
隔了幾天,書記又找傳花談話,仍是關於要他回搬運隊的事。事實上,從內心來講,傳花還是很渴望能重新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上的,所以這次談話,他沒有再推卻,很快就答應了書記的要求。回到搬運隊裏的第二天,寧圍公社即派來兩名幹部,讓傳花一起陪同他們去市勞動局要回被扣的車子。到了金同誌的辦公室裏,傳花扭頭瞧瞧那兩名公社幹部,見那兩人的動作和表情也一下子都變得十分緊張、拘謹了,不由得暗想:這些平時在鄉下老百姓麵前威風凜凜的人物,一到這裏怎麼也變得跟自己當初剛見到金同誌時一個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