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無妄之災(1 / 3)

母親去世後,在朋友的幫助下,傳花也設法把妻子接到了城裏工作。祥仁先是在一家煤場裏當臨時工,後來又轉到了橡膠廠裏。夫妻倆借住在一位陳姓朋友家的一間棚屋裏。那房子頂上隻遮了層油毛氈,一到夏天就熱得令人喘不過氣來。冬天, 也比外麵暖和不了多少,風大一些,便整個屋頂似乎都能被掀起來。但夫妻倆總還是又能天天在一塊兒了。

而此時,觀寶、冠巨個子也都先後超過了父親。兄弟倆每天早晚懷裏都夾了本書,穿著幹幹淨淨的鞋襪,從村人們眼皮底下匆匆走過,往來於家和學校之間的那條長滿了青苔的田塍上。附近不少跟他們同齡的少年都早已扔掉了書包,跟隨父母一起下地掙工分了。在那個把知識分子喚成“臭老九”的年代裏,村人們常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瞧著徐家這對兄弟,私底下嘀咕:傳花哪根筋搭牢了——兩個兒子都這麼高大了,還不讓下地掙工分,自己一天到晚牛馬般地在城裏拉車掙錢,供著他們讀那幾本吃不能吃、用不能用的破書!

話傳到觀寶冠巨耳朵裏,兄弟倆想想也覺得愧疚,欲回家幫父親一塊兒幹活,傳花卻生氣了,跟兒子們道:“別聽他們瞎說——書總是讀得越多越好!你爹我小時候家裏窮,供不起,現在想補也補不起來了。不管怎樣,有文化跟沒文化的人到底不一樣,說話、舉止都是一眼就能看出來,活兒也輕鬆,你們看人家帳房先生一天到晚坐在辦公室裏,算盤子劈劈啪,不經風,不經雨,也不受太陽曬,呆在屋子裏舒舒服服地坐一天,賺的錢卻夠我們這些拉車的流好幾天臭汗!說起工作來又體麵,打官司寫狀紙也不用求人,自己一提筆就能寫——哪個還敢隨便欺侮?”兩個兒子被他這麼一說,從此越發用心讀書。

兄弟倆都是爭氣的,從小學到高中,一直都是班裏的“三好學生”。家裏來客人了,傳花必會指著貼在牆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獎狀,驕傲地說:“這些都是冠巨的,那一排全是觀寶的。”

觀寶高中畢業的時候還未恢複高考,傳花設法托人把他安排在杭州某機械廠裏當臨時工。家裏便隻剩下了冠巨和年幼的妹妹。少年冠巨長得比哥哥觀寶還要高大英武,一身硬硬實實的肌肉。十四歲時,他就獨自出門去賣菜。出去的時候天還黑得十分嚴實,他自個兒將數十斤甚至上百斤蔬菜往自行車上一綁,便馱向十來裏路外的集鎮農貿市場。他賣菜速度很快,差一分兩分錢的,也從不計較,幹淨利落地做完交易回來,吃過早飯再去上學,一點兒也不耽誤。

到了暑假裏,他會把一筐筐辣椒或別的剛跟哥哥一起從自留地上收獲的蔬菜結結實實地在自行車上捆綁好,於傍晚時分趕往數十裏路外的杭城。有時候誤過了由七甲到觀音堂渡口的最後一班渡船,便也照例得往錢江大橋那邊繞。進城後的當天晚上,他就住宿在父親簡陋的工棚裏,枕著市聲和一片此起彼伏的鼾聲酣然入夢。明天淩晨兩三點鍾便得起來了,匆匆趕往附近的菜市場,不論菜有無賣完,都必須在天亮前就撤離菜場,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一大早會突然出現在市場裏的戴紅箍兒的工作人員。

日子雖艱辛了些,但一家人心裏都很踏實,都覺得前麵的日子越來越有盼頭。可惜好景不長,1977年,也即是偉大領袖毛主席去世後的第二年,又一場政治運動鋪天蓋地下來。風雨來臨之際,傳花情知不妙,趕緊讓妻子和觀寶辭職回鄉。但他自己卻最終未能逃過這場災難。

傳花自然不會想到,使他遭受這場災難的,僅僅是因為自己的要強好勝。有的人見別人跑在自己前麵,會想方設法地努力超趕上去;有的人則會想方設法地給跑在自己前麵的人設置種種障礙,對方越跌得慘,他心裏就越舒坦,這種人往往都有些小聰明,然而鼠目寸光。傳花早先在村裏第一個裝上廣播、電燈,第一個買起自行車,又第一個造起瓦房倒也罷了,如今連老婆兒子也都跟著一起進了城,日子越來越滋潤,就有不少人都受不了了,盡管他們平時跟傳花一家都無怨無仇。

出事前的一天晚上,傳花夢見一條惡狗朝他迎麵撲來,欲張嘴咬他的褲袋,他本能地用雙腿夾住了狗頭。不料那白森森的狗牙又一下子咬住了他大腿根部的肌肉……傳花一聲慘叫,醒了,一額頭的冷汗。許多年後,再回想起這夢,仍心有餘悸,也正因這一惡夢,直到古稀之年,傳花一見到狗,心裏還會情不自禁地起一陣莫名其妙的恐懼和厭惡感。

記憶中那天中午的陽光似乎格外刺眼,莫小坤的那個招手動作也格外讓人心驚膽戰。

傳花和卡車司機一塊兒乘坐在駕駛室裏,他們剛從建德運了一車礦粉回來,到寧圍一個叫六甲橋的地方,迎麵碰上莫小坤。莫小坤朝傳花招招手,示意讓汽車停下。傳花搖下玻璃窗,聽見莫小坤叫他下午到鄉裏去一趟,公社工作組裏的幾個頭頭找他有事。

一聽到“工作組”這三個字,傳花心裏陡地一沉。卸下礦粉後,顧不得吃一口中飯,也顧不上回一趟家,便忐忑不安地往鄉裏走去。

工作組組長是個女的,見傳花戰戰兢兢地推門進去,不動表情地點了個頭說:“你來了,好的,先到樓上去,今天也不用回去了,一會兒我會派人到你家裏去把鋪蓋拿來的。”聽到這話,傳花隻聽見腦袋裏嗡地一聲,手腳都一下子軟了。

工作組長將他帶到樓上一間屋子裏,裏麵暗沉沉的,隻開了一扇窗,一時除了那道從窗外直直地射進來的浮遊著許多微小生物和塵埃的光柱外,傳花什麼也看不清。工作組長又朝他點了個頭,指指對麵一條板凳,示意道:“坐下。”傳花戰戰兢兢地坐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又心神不寧地朝房間四周掃了一眼,這才發現邊上還另外坐著三人,每人手裏都握著支鋼筆,另一隻手壓在一本攤開了的筆記本上,邊上還放著頂大涼帽,和一隻那年頭作為幹部標誌之一的拎包袋。顯然這些人都是工作組裏的成員。